循着风雅的踪迹
贺湘君
我不懂绘画,但一直痴迷国画的意境和况味。去年前,无意中在当当网淘到胡烟女士的《忽有山河大地》,那么多熟悉的文人墨客撞进视觉,瞬间喜欢,那种感觉就像“忽有故人心上过”。几乎是一口气读完它,一股别样的文气贯穿始末,叙述从容有力,疏密有致,读罢意犹未尽。
全书共有26篇散文,分别以王维、苏东坡、宋徽宗、米芾、董其昌、石涛、沈周、八大山人、郑板桥、齐白石等26位文人画家为书写对象,每一则淡笔勾勒画家的生活经历,笔调细腻,气韵氤氲,情感张弛,不落窠臼。同时也阐述画家的代表性绘画作品,凛凛各有生气,郎朗各具丰神。画家个人的精神秩序,生命体系都有一定的突破,笔者试图勾勒出唐宋以来传统文人画家的精神流变和艺术气质,不同角度去发现文人的气脉和雅韵。一百多幅古画有机地嵌入文字的脉络里,它们顺着笔者的意识化为墨黑的文字,静静藏匿于书页间呼吸,吐纳。她选的这些文人画家各有各的气象峥嵘,笔法娴熟,结构严谨,转折自如,意深而明,辞短韵长,逸趣横生,具有一定的审美和智性。
开篇是写王维的《画心》。冬日的夜晚,王维漫步于辋川别业,本来想去邀约裴迪出来散散步,透过竹帘,看见他正埋头读书,便没有打扰他,一个人去感配寺和僧人吃了斋饭,再返回住处。诗人用书信体文字记录留存:“憩感配寺,与山僧饭讫而去”。《山中与裴秀才迪书》本为书信,全文描绘了辋川的春色、冬色、月色、隐约的城郭等。那照在辋川的不仅仅是明月,更是王维的心境。居住在辋川的王维,已经基本完成修心的功课。胡烟老师的写作笔法新颖独特,她由王维的生活日常转向个人经历,以及画的成就,又分别借用吴道子、顾恺之以及苏轼等隔空点评王摩诘“文人画祖”的地位,文质兼美,具有较高的可读性和审美性。
中国古代文人的心,是交给墨的,沉醉于黑。而那些能以画作传世的人,无论曾经是帝王将相,还是山野村民,到最后,都将一生困顿和窘迫交于沉默。苏东坡的《枯木怪石图》,《潇湘竹石图》,笔者点墨成金,指出东坡的石头,是老庄的弟子。于东坡而言,途穷的他,画自己的心境,是竹,是枯木,是怪石。撇开靖康耻,撇开亡国恨,《已有丹青约》写宋徽宗的艺术成就,他的《芙蓉锦鸡图》《溪山秋色图》《瑞鹤图》,他的瘦金体,作者归之为“宋徽宗的画,是一种伤怀之美。严谨的悲伤。”她写沈周,侧重于他作品中的“暖意”,带着暖的底色,借以烘托沈周的笔墨气质。她写徐渭气象,是“文人的纵横气、性格的狂傲气、被命运挤压的冷峻气、欲俯视众生的狂狷气、无所掩饰的真气”。《人生几场醉》写陈老莲的狂浪与洒脱,沉醉与清醒,一句精辟点评“画里亦有酒气。”陈老莲和徐渭是同乡,42岁那年,他以牺牲仕途为代价,毅然拒绝朝廷官职,甩袖走人。知识分子的良知和倔强,才华和穷困,沉醉与清醒,常年做报纸副刊的胡烟,以她独特的敏感和捕捉力,深刻解读晚明文人落魄穷途却守护初心的高洁。又如写朱耷,《八大山人六字诀》里,分别从“孤”“破”“哑”“险”“戏”“玄”六点诠释这位明太祖朱元璋第十七子朱权的九世孙。生于帝王之家,变为残山剩水之身。
相传1532年,文徵明63岁这年春天到访拙政园,因感念故友唐伯虎、祝枝山的情谊,触景生情,亲手栽植了一株紫藤。世人雅称其为“文藤”。四百多年后,胡烟在《一粒风雅的种子》里写文徵明,写老藤:“一棵树,在天地间存活,艺术生命长青。花开,如烟。五百年风雨,亦如烟。花落,老藤褪出古意,风云沧桑满怀。世人瞻仰,究其根由,是膜拜文徵明的品格和风雅。”这根“文藤”,让我想起苏东坡的终老地,常州藤花旧馆那株紫藤。苏轼自海南儋州遇赦北上,寓居于常州顾塘溪北岸的孙氏馆。他曾经在养病的庭院里手植一株紫藤和香海棠。为此,我特意去常州寻东坡遗迹,台风天的晦涩风雨里,立在那株紫藤下仰望它那皴皱苍老的枝干,佝偻弯曲攀爬的老藤蔓,心中有一种莫名的感动。有时候,我们千里奔赴,不仅仅是为了看一棵树,一个人,一个城,更是为了凭吊某些温热情愫。人生缘何不快乐,只因未读苏东坡。中年以后的人生,谁没有几丝料峭春寒。读胡烟老师的文字,我读出了悲悯,豁达,理解和共鸣。那些跌落深渊的人,记取黑暗之美。造物者以仁慈之手,往往也缔结他们与艺术的知遇之恩。
除了这棵老紫藤,很多次假期,避开人山人海的网红景点,独辟蹊径,去寻觅那些古幽的踪迹。前年夏天,去绍兴看兰亭。王羲之的《兰亭序》是所有中国文人墨客心中最温煦的春色,笔下自带兰惠之香。它给后人提供了最璀璨的风雅范本。兰亭入口有一段山路,不适合我穿的鞋子行走,索性脱掉鞋子抱在手里,赤足行走在会稽的山间,暂时充当古代的幽人,享受修竹茂林的千古寂静。自东晋永和九年暮春之后一千八百年的山风涤荡我的长发,我欣喜地光脚奔向那鹅池,御碑亭,王右军祠,兰亭碑亭。那一场蔚蓝浩荡的雅集盛事早已灰飞烟灭,不灭的是隐匿在时光深处流动的力量,文人的精神意脉生生不息。我喜欢追逐人文历史厚重之地行走。漠河的极光吸引不了我,迪士尼的狂欢不是我所爱,目光总是投向那些在光阴里漫漶的踪迹。古老的深山,破败的古亭,颓圮的老屋,但凡与文人的轨迹叠合过,总是吸引我的奔走。登郁孤台,踏黄鹤楼,看秋水长天的滕王阁……那些糅合着文人气脉的踪迹,黄莺深啼,名士高涌,自有风雅长存心间。
《忽有山河大地》这本书,文人的蹇滞和挣扎,顿悟和突破,物象万千,纸短情长,墨迹饱满,给予我精神上的一缕霞光。汲取其间丰厚的底蕴,沉入日常生活的微观领域,体察艺术特有的生存镜像,心无旁骛地专注于热爱之事,譬如阅读和写作,保持一份超然物外的独立精神,自有一股力量涤荡尘意。它让我愈发坚定了追求所在。在风雅的人世徘徊,这一生,可以不需要富贵泼天,不需要仕途通达,但一定要有胡烟笔下的风雅气度。“手握一粒‘文藤’种子,便有资格沿着‘文’脉,行走在文徵明的画里,做一个风雅的人。”
发于《井冈山报》2023年11月17日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