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茶的心情
贺湘君
花一个上午的时间整理书房。一切妥当后,将插有富贵竹的敞口瓶置于书桌上。正午的阳光像一团柔软的棉絮,刚好照在绿枝和白色桌面上,此景恰好映衬一词:窗明几净。
南方秋日是一块上等的锦缎,澄澈明亮,绮丽苍黄,日闲气清。“倚在门前银杏树下听晚蝉,不知此外世界上还有眼泪与别的什么东西。”这是沈从文的《秋》,亦是此刻我的秋,南方的秋,窗下的秋,晚蝉和飞鸟聒噪的秋。
喜欢秋日的阳光。它不似夹缠着阴风寒雨的春阳,阴柔潮湿,诱惑的,软腻的,摇摇欲坠的艳,绵里藏针的湿冷。秋阳是淡定的,有抽干水分后的坚韧,暄腾腾的干燥,稻草般的暖和,温柔敦厚。
忙碌后,要烧壶茶,当做犒劳自己。提梁铁壶煮水,紫砂西施壶泡茶,粗陶茶盏。日日喝茶,其实对茶一直不甚深究。如汪曾祺在《寻常茶话》里那般描述:“我对茶实在是个外行。茶是喝的,而且喝得很勤,一天换三次叶子。”我对茶叶不甚挑剔,只要是好茶,怎样的茶我都愿意喝,随季节变化稍作替换。每日里喝几道茶,不过如汪老所云“换叶子”而已,并不讲究茶席茶道等繁琐铺设。偶尔有兴致,会去掐几朵花来插瓶,家花,野花都可以,或者抓一把花生果仁橘子啥的放桌上,慢慢削皮,慢慢剥取,慢慢啃,慢慢嗑。仿佛要把所有生动的,极致的,起伏流动的光阴,于这缓慢里,熬出一股焦糖的香腻,岁月煦暖。
喝茶的日子多了,倒也落了些癖性。如水要滚烫,茶要浓酽。水温不够的茶水,我是喝不惯的,太淡太寡的茶水,我亦日渐不喜。从茶罐里撮茶,会想起汪老写他祖父喝茶的情景:“祖父生活俭省,喝茶却颇讲究。他是喝龙井的,泡在一个深栗色的扁肚子的宜兴砂壶里,用一个细瓷小杯倒出来喝。他喝茶喝得很酽,喝一口,还得回味一下。”当深郁的茶汤自紫砂壶里斟出,好时光由此漫溢而出。
一个人捧书啜茶,光阴在提壶倒水、举杯落盏、翻书的摩挲声、轻缓的啜茶,剥桔子和啃板栗等琐碎里平缓流逝。一日日,一月月,一年年。楼下的柚子树去岁种下,今秋已结出若干果实,花坛里的妍丽红茶开花后又凋谢,凋谢后又开花。明净的窗外有悲欣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丰厚的喜怒和哀乐,深邈的孤独和温柔,足够的狡猾和冷漠,庙堂和江湖,一场接一场的流水席,世事无常。
此时,什么都不要去想,只需喝茶。好时光是从茶水里反复啜饮出来的。好时光是平凡和无为的。是约翰《星·血·火》里说的那样:“什么都不做,当个无名小卒,那会是一种好生活。像阳光下一块石头那样安静,伐木,劈柴,生火取暖,将雪和冰融化成水,这一切,生活的追求,事物的追求,都是无穷无尽的。”
世俗虽显粗糙,此时窗外有秋色丰赡,气势壮阔的天高云淡,色彩堆砌的丛林山川,有咣当落地的熟透果实,草木迸裂出种子,有松果和栗香,桂花落和枫红菊黄。只要你努力着,坚持着,承受着,愿意着,若有满肚子的愤懑牢骚,满腹的悲怆憋屈,统统将它们煮进一壶茶里,任它虾眼连珠,蟹目喷溅,鱼鳞翻涌,最终化为一缕无声的清香,一场静静的品啜。事物的本相原本是一场寂静担当。
人生需要准备的,不是昂贵的茶,而是喝茶的心情。这是林清玄说过的一句话。
首发于《散文选刊》2023年第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