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居荷花
贺湘君
一朵朵娇红的荷花从碧绿的荷叶中冲出来,摄魂夺魄的美,像久别重逢的旧友,栖居山野,突然与我灼热的视觉撞个满怀。披着山野之绿映染的朝霞、薄雾和晨露,碧绿的荷叶遮盖着水面,挨挨挤挤,荷花,荷叶,荷田田。猝不及防的惊艳让我停下晨跑的步履,静静地、激动地、深情地欣赏这一田突如其来的荷花。
一直热爱着荷花,爱它的怡红碧绿,也爱它卸下红绿徒剩枝干,露出凛冽的骨相。留得残荷也可听雨声。这一生,遇见荷,次次皆欢喜,深爱,热烈的缱绻相依。
我在这个村子住了好几年,第一次遇见这么大片荷花。岸边立着崭新的稻虾基地牌子,原来这是村民们利用稻虾田地试验种养荷花。荷花无论开在哪里,都会在遇见的那一刹那,给予人的精神一种不可预测的跌宕起伏的浓稠惊喜。抬头望去,浓密的绿和疏朗的红,一朵朵酣畅饱满的荷花,迎着晨风衣袂飘举,挥洒着“甘腴清冷”的韵律。不远处,青山如黛,村舍藏于翠竹和林木深处,鸡鸣狗吠。近处溪流潺湲,野草漫漫,荷花浩荡浑醉,忘形山川,一派隐者陶然。
沉浸在这美的召唤里,我忘却前路,也不想归途,像一个被魔法定身的过客,痴痴赏着这一池荷。这一生,见过太多的荷花。西湖断桥的荷,岭南的荷,昆明的荷,江南的荷,故乡的荷,他乡的荷,都不及这一片荷花来得突然,惊喜。原以为熟悉的地方没有景色。华夏大地,荷花处处有,应时而开。一到荷之季节,内心就会被召唤,被驱使,执拗地去觅荷,亲近荷。不远千里跋涉过,驱车兴致匆匆寻访过,旅途遇见过。每年夏天,溪桥亭榭,水垄湖池,总会有一片遗世而独立的荷,等着我去一见如故。唯独这一次,在熟悉的地方,这一池荷花像施了魔法般,平地而起,盛开最热烈的一场花事,令我心潮激荡,久久沉醉。朝露清凉,仿佛有一股久远的气息从荷叶深处泛起,丝丝的幽凉、隽永、低吟和清唱。尘事如此倦怠,荷的遇见,涤荡一切尘埃。
我的心,在这一刻沉沦、这一朵朵彤红,美得让人忘语,词穷。风把细微的窸窸窣窣声响递过来,这是花对叶的低语,是一个生命对另一个生命的探寻和倾诉。麻雀掠过电线杆和天空,留下叽叽喳喳的密语,仿佛是对荷的赞美,仿佛是对花的一种密谋,抑或是一场漫不经心的路过而已。唯独我,静静立着田埂边,试着攀弯一朵花,闻香,低嗅,仔细观赏和辨认。辨认它的前世今生,是不是于人海茫茫中,曾经与我遇过,是故友,是知交,是陌上相逢。我真切地感受到这大片荷田的美,却也落寞地明白一个道理,这场美,只是一个邂逅,它们所有的美,与我无关。于是,从这场邂逅开始,我开始与荷的朝夕相会,积极努力留住美的某个片段和奇迹。清晨和黄昏,我都要去看这片距离住处不过五六分钟的荷,呼吸和屏息,过滤和收纳它的清香和鲜活。
山居是清寂的。乡村的许多花草,归根到底以残缺和枯萎而落幕。这片荷,终究会随着夏的消逝,秋的深刻,一寸一寸凋零萎落。实在舍不得放弃这种灼热的美。世人对荷花,几乎是百分之百的热爱和追求。荷在文人笔下,几乎耗尽汉字里所有生动精美的词,搜刮干净世间痴男怨女的爱慕心情。我又怎么舍得放下这一场突如其来的荷事?它闯入我落寞已久的世界里,哪怕所有的感动和惊艳封锁在炙热的喉咙,欲诉不得,我也要迎着村庄晨昏细腻温软的风,急急地去看荷。每一朵花如一首朴素的诗,随风一点一点翻开又合拢。那份快意泊在朝露里,黄昏间。更多的叶子,更多的花,以日记体的形式,记录于我的文字里,摄取于我的相机里。
每一次,我悲伤,我平静,我淡定,一次次走近它。鸟在高处,叽叽喳喳,高谈阔论,像江湖骗子,夸夸其谈。荷不发言,绿叶泛起微光,花昂扬吐露芬芳,看不出任何悲欢的样子,是生命的常态。无论是对周遭一切,还是高处的鸟和低处的我,荷只是静静擎立,静听,不打扰,不探测。它不只是洁白,更是留白,旁白和明白。淡淡的香气,一丝连着一丝,一缕扣着一缕。风吹过来,荷微微颤动,仿佛在诉说它的真情实意:世事皆可原谅。放下,立起,不惊不惧,不蔓不枝。
村人们劳作归来,赤着脚下水,折了几支青色莲蓬。其中一个妇女笑嘻嘻递给我一支,我含笑接过来,将它抱在怀里,试着与荷道别,心满意足归去。身后的荷,挺了挺身躯,凝视着村庄和青山,像是做了一场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