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贺湘君的头像

贺湘君

网站用户

散文
202408/10
分享

山野之笋

(此文首发于《今古传奇》2024年第4期)

世人爱吃笋,因其纯天然的鲜美。笋因季节而不同,主要分为春笋和冬笋。春笋炒酸菜,冬笋炒腊肉,笋怎样炒,入口都鲜美。春笋鲜嫩,冬笋则味更美。

北方无竹或少竹。笋对北方人而言,视如珍宝。而在南方,寻常至极。故乡永新地处井冈山脚下,特殊的丘陵地形,盛产毛竹。笋是老家人盘中随常餐,想吃就去屋外竹林挖一锄头,取之不尽。山在,笋就在。它们坚持按自己的生命节奏,繁衍生息。笋是山里人的宝,笋于山区人而言,宛如根深蒂固的一根根肋骨,它们贴着土地和房屋,伺机而动,顽强地蔓延生长,生生不息。

小时候经常跟随母亲去拔笋。老屋在村庄最后面,不远处就是油茶树、松林和竹林覆盖的丘陵。春笋容易拔,沟渠旁碧翠的新竹不断冒出尖尖角,随便撸几把,就是满满一竹篮。初春的笋最鲜嫩,切成碎末仍旧春意浓浓。冬笋埋在地底下,需要带锄头或铲子去挖。我的童年在老家山里度过。那时候,父亲刚从部队转业回来在外地工作,薪水微薄。叔叔婶婶结婚后占去几间老屋,父母带着几个娃四处借屋住,夫妻俩抠着父亲那十几二十元工资用。祖父祖母常年病卧在床,不断需要医药费。三个娃年幼,母亲一个人挑起全家生计的重担。巧妇不愁无菜下锅,年轻的母亲于田间山里劳作时,顺手撸几把笋,择几把野毛葱、荠菜或野生水芹带回家。还有山上的栀子花,田里的泥鳅黄鳝等,轮番出现在我家贫寒的三餐里。拔笋的记忆随着年龄的增长日渐丰厚,印象深刻,年复一年丰赡着童年的记忆。母亲挖笋我提筐,母亲拔笋我装篮子,常常累得汗流浃背,却很开心。每次将笋带回家,餐桌上便多了一道下饭菜。没有腊肉炒笋,坛子里抓一把酸菜炒笋,也是味道好极了。母亲的巧手每年会采回大把大把的笋,吃不完就晒干封坛保存。

在南方山区,笋虽很“平民”,随处可见的山野之物,但没有人不爱吃笋。笋的美味早已被历代文学家竭尽佳作好词讴歌赞美。谈及食笋历史,可以追溯到《诗经·大雅》所记载的“其肴维何,炰鳖鲜鱼,其蔌维何,维笋及蒲”。自古以来,笋就一直备受历朝历代文人和美食家们的推崇。据说,唐朝设有专门的官员管理种竹。唐书百官制:“司竹监掌植竹苇,岁以笋供尚食。”笋分为春笋和冬笋。春笋的嫩鲜和爽脆得自天成。所谓“尝鲜无不道春笋”。连皇帝老子唐太宗都对春笋垂涎欲滴,朝思暮想,每年春笋上市,还要召集群臣大品“笋宴”,并以笋来象征国事昌盛,比喻大唐天下人才辈出,犹如“雨后春笋”。冬笋不生在地面,是立冬前后毛竹的地下茎侧芽发育而成的笋芽,埋在土里,需要挖出来。冬笋壳薄质嫩,肉色乳白,笋质鲜美,口感厚实。

冬笋的价格远高于春笋。在盛产毛竹的山区老家,冬笋简直是疯了一般到处乱窜,深山老岭,山坡丘陵,田畈野埘,村庄街巷,随处可见。立冬前后,竹鞭的侧芽到处蠢蠢欲动。冬笋好吃,取之却不易。楠竹笋是不能随便掘挖的,一根笋就是一棵挺拔的楠竹。靠山吃山的山区人,不仅仅懂得吃笋的美味,更要懂得保护毛竹繁殖的重要性。锄头不能因为贪婪,随意举起,恣意刨取美味。锄头胡乱刨取,很有可能伤及林地。冬笋因其深藏土中,如随意挖掘,会损伤竹的根系,农家也是不轻易采掘,所以珍贵。冬笋的价格往往是春笋的两三倍。说起口味与品质,冬笋比春笋鲜嫩细滑,属于山珍之类。

冬笋炒腊肉,是正月待客的一道珍贵的菜。家养的土猪肉,年前杀了,大多会用来做腊肉。山里人熏的腊肉,无比香,味鲜美。被清人李渔称为“素食第一品”嫩白笋片,配上新鲜出炉的腊肉,简直是“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山野的灵气撞上俗世里烟熏火燎的腊肉,顿时被降伏。腊肉霸道的香味一探头,也被裹挟着一派天然之气的笋适时调和。笋的鲜味被肉香渗透,肉的熏香被笋的鲜汁稀释,笋有肉味,肉有笋鲜,相得益彰,灵魂各自得到升华,仿佛涅槃重生,滋养这道寻常菜肴。难怪一向沉郁的杜甫,遇到笋,完全顾不上往昔的抑扬顿挫,“青青竹笋迎船出,日日江鱼入馔来”,诗兴无端清灵激荡。

庙堂失意者,多退于山野,却往往亦有意外收获。宋朝的苏东坡,初到黄州,孤立于风雨沙洲间,廪禄皆绝,生活非常艰苦。但当他看见黄州城外江浒群山上连绵不断的竹林,还有那绕郭而行的滔滔长江,不由吟出“长江绕郭知鱼美,好竹连山觉笋香”之佳句,后来还有一句“无竹令人俗,无肉使人瘦。若要不俗也不瘦,餐餐笋煮肉。”

作为地道的山区人,笋是记忆里最家常便饭的菜了。从小没有吃过笋的游子,不足以谈乡愁。爱吃笋的人,多半有一颗诗心或道心。山林气脉滋养出的天然美味,足以涤荡灵魂的浊气。食生气,气养人,笋是鲜明而生动的,充满了旷达之味。笋为何物?毛竹而已。井冈山的山岭最不缺毛竹,竹子是故乡的山间不可或缺的重要角色。绵延的罗霄山脉,崇山峻岭间,浩浩荡荡的毛竹宛如泼墨山水画中的一笔笔重墨,声势波澜壮阔,成林成片,占据着无数个山头。笋曾经是“星星之火,可以燎原”时的天然美味,给予过艰苦岁月里的战士们甘甜的滋养。寒冬腊月,老家的冬笋炒腊肉,勾起了多少人的悠悠怀想。美食承载了乡愁最原始的使命,美食也是乡愁的某种载体,无限延伸,值得深度挖掘它的渊源,历史和传承。

小时候跟随母亲去挖冬笋,像掘到宝贝一样,如视珍宝地将一个个两头尖船型样的冬笋装进篮子,唇齿间已是口水飘荡。仿佛闻到冬笋炒腊肉的香味,饥肠辘辘里翻涌着期待的味蕾。民谚说:“高山笋不忧。”味美鲜嫩的笋,总是如玉一般深藏在高山里。土壤下野生的、奔放的生命,总有一股迫切的破土的力量,等待长成碧翠的竹子,也等待有缘人挖掘,成为桌上美食。笋富含膳食纤维、蛋白质、多种氨基酸、维生素和多种矿物质等营养成分。竹笋不仅可食,还有不少药用价值。《本草纲目》载:“绿笋味甘,无毒,主消渴,利水益气,化热消痰爽胃,可久食。”可见,这竹之幼芽,笋,可药亦可入盘。

浙江人喜欢用笋做“腌笃鲜”,缱绻缠绵的菜名有着江南水乡的气质。北方竹子少,冬笋大多是南方运过来的,相当珍贵,北方人喜欢吃“炒二冬”,冬笋和冬菇。还有虾子烧冬笋,火腿煨冬笋,都是餐馆里的上等名菜。而在老家的山区,笋,真的很寻常很寻常呀。想吃一顿冬笋炒腊肉,实在不算太难。哪哪都有山,哪哪都有竹子。经常可以看见有些村里人家的门前屋后,长着一丛竹,笋冷不丁冒出尖尖角。我家老屋前就有一小片竹,婆婆拎起锄头挖下去,一盘冬笋炒腊肉就会出现在当天的饭桌上。

笋的外衣不甚美观,邋里邋遢沾着黄泥,内里却是白皙的,水灵的。笋的做法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其味之鲜美,用黄庭坚的文字来形容最为恰切:“甘脆惬当,温润缜密”。山里人做菜没有多余的心思,对待食材率真而直白,很少用冬笋蒸什么,煮什么,冬笋炒腊肉几乎是家乡人食笋的固定思维。腊肉被热油煸得香喷喷,洁白轻盈的笋片拌炒其中,荤素同烧,香气飘在鼻尖,口水已经在腹腔里载浮载沉备受煎熬。想那袁才子捣鼓他的《随园食单》,说什么笋脯、天目笋、玉兰片、素火腿、人生笋、笋油等等劳什子,哪里有山里人直白的菜名冬笋炒腊肉这般“根正苗红”。富贵人家喜欢整一些花里胡哨的菜名,明明就是笋,却又说玉兰片,又说素火腿,让人云里雾里不知所云,太多的机锋让人感觉不到菜的本源。

笋就是笋,剥了笋衣就是鲜嫩肉身,脆奔奔的,清气含芳,品质高洁。一只笋就是一竿竹。笋衣老了就叫“萚”,萚脱落了,笋就老成竹子。竹子的青皮叫笢。要吃到鲜嫩的冬笋,要赶巧,赶早。错过嫩的时节,就等着吃竹子吧。熊猫才吃竹子。霜来了,笋闷不吭声干大事,在泥土底下秘密暴动。除了泥土,它谁也不告诉,削尖脑袋一股劲往上涌,往外冒尖。

每年霜降自立春前,是吃冬笋的上好时节。每次赶上季节吃到冬笋炒腊肉,鲜嫩之味自唇而入,一跃舌尖,咀嚼几下,脆嫩的汁甜迅速弥漫开来,裹挟着煸炒得香糯的腊肉味,感觉自己仿佛回到禾山脚下茂密竹林包围的老家,山野气息涤荡肺腑。笋有气势,一生长就是泥土底下暗涌的“万马奔腾”,发出暴烈的击响。春风的背后,是浩浩荡荡的笋兵笋将,笋山笋海。笋有气象,秉承着秦楚的霸气,汉唐的风骨。它们若藏在泥土里,是隐士。它们若长成茂林修竹,自有一股古代举人的孤高风骨,风雪间吹来荡去,低调、隐忍,不显山露水的张狂,却能睥睨众生。竹子是文人的雅骨,清瘦也要挺直腰板。竹林藏雪,一壶风月。无论哪一片幽篁里,随意一触,都会沾握一把古意。笋更有气度,那漫山遍野的毛竹啊,滋养着数不尽的笋。笋从风雨的过往拔身而出。那些藏匿在泥土底下的力量,奋不顾身地庇佑过可以燎原的星星之火,滋养过山区人民单薄贫寒的胃。

那时的岁月清寒而别有质感。每一种食物都是有生命的,它包含着记忆和情绪。但凡生命都有性格,温柔或彪悍,内敛或外向。童年自贫瘠的岁月中来,笋留给味蕾独特的记忆。笋象征着高洁,纯洁,清廉,不仅是一道美食,更是一种雅食。山野之笋,自有静气,压得住油荤的浮躁,守得住山野的原始气味,守得住初心,于光怪陆离的人世间,让热爱它的人们,不至于迷失味觉的方向。最爱冬笋炒腊肉,泥土包裹笋的鲜嫩清气和腊肉携手涅槃,谱写着乡土菜肴的经典口味。那鲜嫩的滋味滑过舌尖,自带一股沧桑古朴的厚重感。

乡愁停留在味觉,是一种美好的归宿。无论走多远,笋让我们永远记住了自己的身份——山区人。毛姆说:“任何瞬间的心动都不容易,不要怠慢了它。”想吃笋的时候,一定要马不停蹄奔向故乡。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