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事不求人

1

风高夜黑，巡逻的张山忽然听见粮库里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动，这响动好生奇怪。难道偷粮的贼又来了？

想到这点，张山又气又恼。这段时间，府里莫名其妙地丢失了粮食。发现丢粮食，窗门洞开，可是贼的影子都看不到。再说，方圆百里之内，声威显赫的魏老爷，阎王小鬼都要怕几分。一般人哪里惹得起呢？

而近日出了这幺蛾子，匪夷所思。老爷气急败坏地问什么情况，众家丁都摇头，一问三不知。老爷气坏了，好一通骂。

养了一群饭桶，白米细面，好酒好肉，都喂了猪了……

所有家丁都窝了一肚子火。这些平常飞扬跋扈的小伙子们，背着枪，大兵一般威武神气。可要是再遭贼，老爷撂下狠话要喊家丁滚蛋。

这不，老爷骂了人，发了狠，勒令加强巡逻。轮班的家丁也不敢大意，累了也要强打起精神坚持守夜。

这贼甚是蹊跷，所有家丁其实都害怕遇见，张山也不例外。私底下，家丁们议论纷纷。遇到自己值班的时候，一个个都暗暗地祈祷平安无事。

这一夜，张山正在祈祷，贼千万不要再来了——这是最好的结果。可是，到了大半夜，真的又出事了。这可真是怕什么，来什么。说来也奇怪，狗都睡着了，唯独张山醒着并且听见库房里奇怪的响声。

蹊跷的事情在民间流传，侠盗是一种，妖魔鬼怪也是一种。民间传说，一个比一个玄乎。张山也发自内心地害怕不幸和它们中的一种遭遇。

库房里是什么声音？

耗子？一点不像。耗子的动静也不可能那么大。土匪，这地方没有。乡下的泼皮无赖，这地方的混混没这个胆子。

那又是谁呢？

张山被冷风吹得打个寒颤，振作起精神，朝库房里去。为了不被赶出去，张山豁出去了。被赶出去的后果是什么，张山心里清楚的很。这个魏老爷是方圆百里仅有的豪门大户。平常百姓，衣不果腹。别说人五人六地在人前显摆，就是想吃口饱饭都难。

靠近仓库，张山不看还好，一看，嘴里“妈啊”一声叫出来了。这一喊，整个夜晚都惊动了。

两条巨蟒在粮仓里偷吃！

张山的心提到嗓子眼了。众人赶来，也被眼前的场景吓得脸色大变。两条巨蟒看见有人来了，准备抽身离去。卷起一阵狂风，冲出库房。

骚乱的人群中，嘭一声枪响，一只巨蟒中弹，另一只巨蟒逃走了。

被打中的巨蟒不是妖怪，否则也不可能被人打中。但巨蟒痛苦地挣扎了一阵，居然变成了一根布袋。张山拾起布袋，交给老爷。

老爷在马灯的光亮下，看见布袋上还有字，书写着一个地址和一个人名。

老爷沉思了片刻，众人面面相觑。随后，老爷首先回过神来，一声吼:

走！去何家庄，找何正义……

听得老爷一声喊，众人急忙从广平出发，沿着刘家河的水流方向追去，连夜狂奔……

2

何家庄上燃起了一把大火，把何正义的草房子烧成了一片灰烬。

何正义去了哪里？莫非被火烧死了。那场大火留给人们的只有一片灰烬。

百里之外的魏老爷气势汹汹地带来众家丁，连夜奔袭，赶到何家庄，可来晚了一步。

天色大亮了，鸡鸣犬吠，何家庄的百姓从救火的忙碌中歇下来，又看到这更加莫名其妙的场景，一个个也不敢吭声。

面对这一群来自河流上游很远的不速之客，没有一个敢说话。平常话多的人也成了哑巴，这些土匪一样的外来人，手中的家伙可不是吃素的。众人心里的嘀咕，一如肚皮里的响动咕咕叫个不停，这肚子饿的声音正好掩护了大家内心的恐惧不安，蹦蹦狂跳的心打鼓的声音被肚皮的轰鸣压制了下去。

荷枪实弹的众家丁，凶神恶煞地来，在何正义家的草房子化成的废墟里，查看了半天，啥也没发现，灰溜溜地走了。

临走，张山鄙夷地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着粗布补丁衣裳的乡民。张山想要说话，可是一个响屁放出来，结果，他忘了想说什么。

一帮凶恶的家丁尾随着魏大老爷，留下一阵烟尘走了。

看那些人走远了，何家庄的人才开始发声议论。有慈祥的大娘流出了眼泪，有胡子花白的大爷发出一声长叹，不谙世事的孩子继续着打闹。

魏大老爷怎么会来的？以前从没见过，也没人敢惹这样的地方豪强。

何正义是十里八乡有名的大善人，他们应该素不相识，怎么惹得那么强劲的对头上门找事？

为躲避仇家，何正义就这么去了？

房子烧光了，尸骨无存。何家庄人准备给弄个衣冠冢。衣服就从何正义给大伙送的衣服里，挑没穿过的用，再造个假人入棺。

何正义爱接济穷人，会看病，配蛇药那是一绝。他自己过得也清苦，可他有一颗侠义菩萨心。他几乎不求老乡帮忙做事，自己有粮米，谁家接不上了，上门来便多少给点。治病救人，谁家给不起药钱，他也不收分文，反正草药是山上采的。

他为乡亲做了很多事，可惜还没娶妻生子，他就这样走了。当然，还有人说，他得道成仙了——好事做的多，他又会法术……

3

何正义家房子被烧的那天夜里，一个人从何家庄匆匆而走。

行色匆匆的背影，只有老天知道他是谁。

红红的火光，成为回眸的风景，贫寒的家园就这样化身火海。

法术是怎么破的？

冥思苦想也没有想明白。或许，这是天意。布袋上要写上姓名地址，才能收回。这也是一个问题。一旦法术被破了，那么麻烦也就来了。出事了，逃跑那是一种本能的反应。

一根布袋回来了，另一根被抓住了。何正义料定要遭人报复，所以，烧了自己房子，离家出走。

何正义踏过刘家河，翻过五里垭，跨过白龙江渡口，走广元，经绵阳，到了省城。这样才确定自己再也不会被追上。

何正义在省城当游医，勉强度日。时间过得不紧不慢，一晃多年。平凡岁月，突然迎来一次机会。

这天，何正义在街面游走，经一个大老爷的府邸，看见一个告示，寻天下名医为小姐治病。他便去了。这一去，巧了，他竟然能治小姐的怪病。几个月下来，小姐的病好了，他和小姐也有了感情。

一个是貌美如花的天仙下凡，一个是淳朴善良的华佗在世。何正义的医术人品，省城大老爷看在眼里，喜在心头。

何正义当了大老爷的女婿，做起了医官，还赢得了一块金匾:

万事不求人！

何正义也算是遇到了贵人，省城金大老爷就是他的贵人。他救了人家千金小姐不假，但人家给他的回报也足够丰厚。本来治病救人是不以名利为念的，可盛情难却。再则，人生可以衣锦还乡的机会本来就不多，何况被自己遇见了。

4

何正义留给家乡很多的秘密，父老乡亲都以为他葬身于火海了。

时间慢慢冲淡了何家庄的悲伤和惋惜。清苦的日子比以往还要清苦一些，因为何正义不在了。

悠悠刘家河的水一如既往地源远流长，九曲十八弯地从何家庄外面溜走。

从何正义的房子烧了的那天开始，再也没人见魏家的人来找事。人死灰灭，找也没有任何意义。何家庄也从此安宁下来，种田的种田，钓鱼的钓鱼，打牌的打牌，嘻哈打闹的嘻哈打闹。

何正义的石碑立起来了——在满了三年后就立起来了。纵然棺材里是假的，可父老乡亲的思念是真的。逢年过节上坟路过的人们，也顺道给大恩人烧点纸钱，上点香。

不紧不慢的日子在多年后的一天，突然被一阵鸣锣开道的声响给打破了。

从五里垭下来一队人马，排场很大。这是大老爷才有的排场，而何家庄的人第一次看见这阵仗。山上放牛的云老汉惊呼起来，快看，快看，那是什么？

那一队人马过了刘家河，向何家庄来了。

这些年，何家庄都是本分的庄稼人，哪里有人跟官老爷搭上关系？难道又有人惹事了？可是这和何正义家房子被烧的怪异情况不同。这不知名的大老爷来到何家庄之前，何家庄一直太平无事。

两乘大轿在何家庄停下了，就停在何正义的旧房子那一片地面上。一起被放下来的还有一块金匾：万事不求人！

众人开始面面相觑，从轿子里出来的大老爷，人到中年，威武俊朗。另一乘轿子里出来一个美妇人，穿金戴银，貌若天仙。

大老爷向众乡亲拱手致意，道：乡亲们，久违了！

众人一片哗然，这，这，这不是何正义吗？老天，这是怎么回事呢？这许多年后，不但人回来了，还当了大老爷。人生啊，真是荒诞得可以。莫非这也叫好人好报？

何正义回来了。

不管怎么说，这是一件真真切切的事情了。随从们前呼后拥，一口一个医官老爷。医官老爷是什么品级，乡亲们不知道。但在随后的日子里，县大老爷和附近的乡绅纷纷前来拜访衣锦还乡的何医官，可见来头不小。那些有头有脸的访客都是带着厚重的礼物来的，更说明何医官的地位之高。

接下来的是更多的传说向四面八方风靡而去。何医官的府邸重修，按照两进的四合院来修建。人们都说火烧旺地，这在何正义的老宅应验了。纵然这说法有恭维的意思，但何正义重新回来，新建宅院也是真的。还有，人家何正义当了官，封妻荫子，飞黄腾达，这也是千真万确的事实。

何医官的府邸修的一个阔气，龙门子两座石狮子把门，威风凛凛。进去，地面全是青石板铺成，打磨平整，房子都是上好的木料，花式门窗，雕龙刻凤，地方上的能工巧匠都请来了。用尽心血和智慧，修成这样一座大宅院。而这样一座大宅院，在何家庄也是首屈一指的豪宅。从最老的人口里说出从未见过如此气派，何医官是何家庄第一贵人……

5

衣锦还乡后的何正义一家在地方上的口碑依然很好，善心善举，帮衬乡民。

何医官，这么大个老爷了，一点架子也没有。这是何家庄的福气，也是何家庄的贵气。何家庄也因此而声名鹊起。何医官并不养家丁打手，也不做地方霸主，主业还是救死扶伤，赠医施药。

何医官的人生达到了巅峰。而真正荣耀的时刻是赢得何医官并且娶妻千金小姐的时候，但何家庄的人看见的高光时刻是从他回乡那一天开始，轰轰烈烈大兴土木重修两进四合大院那段时间，众多豪强纷纷来拜访……

何医官是神！

何家庄人是这么认为的，何医官正堂里挂着的金匾：万事不求人！仿佛就是他的生活写照。不缺吃穿，不缺钱，自己又是医生，不用求医问药。要修房子了，乡亲们自告奋勇要去帮忙。可以说，能为何医官做事，那也是一种荣幸。

或许，万事不求人这句话还有另外的解释。人活着总有犯难的时候，但何医官的做事原则是不给父老乡亲添麻烦。所以何医官求人一说，在何家庄人眼里没有见过。因此，这万事不求人仿佛也有点道理。

依山傍水的何家庄在高光的时刻里陶醉了多年。岁月却在按照既定的模式翻越着春夏秋冬。苍茫云烟迭起，属于过去的种种荣耀渐渐地被深藏。日子重归平淡的一面。而人呢，也总有回归山林的一天，何医官也不例外。

何医官百年后，回归泉林，可是长宜子孙的大计没有做到。

儿子连医也不学了，这都是给宠坏了，衣食无忧。儿子找了个媳妇，嫁过来的时候，娘家很富，陪嫁了很多绫罗绸缎过来。可是人太懒，穿一次就扔了。这样子，多大的家务也遭不住。何医官不是神，连教训子孙的力气也没有了，只有在九泉之下独自发呆。

又过了很多年，何医官的府邸分住了四五家人，都是何氏宗亲。但何医官鼎盛时候的荣耀被岁月打磨得一点不剩了。剩下的只有那个府邸，依稀还在的气派。房子的老旧更增加了一些神秘感。龙门子外面的石狮子不知去向了，院子里的精巧工艺还可以看见，坚硬的石头地板依然坚硬。

至于那块“万事不求人”的金匾，早已下落不明。

到了上个世纪九十年代中期，宝珠寺水库搬迁，何医官的府邸也彻彻底底保不住了。就此成为一段沧桑里的回忆。一如“万事不求人”这块招牌，交给深邃的岁月珍藏在某个鲜为人知的角落里。后来人想要往事钩沉，那把开启久远记忆的“钥匙”却早已石沉大海了。追寻，偶尔可听白龙湖边，晃晃悠悠的水波，一阵阵呢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