叮铃……叮铃……
操场上终于响起欢快、清脆的铃声。
放学啦!大家胡乱地把课本塞进书包。欢呼着,拥挤着,像出笼的小鸟一样,叽叽喳喳地向校门口奔去。
我家就在学校对面,我才不着急呢。回家从姥姥要三分,加上衣兜里被我摩挲了一天、已经发热的两分,我得先去校门口买一根冰棍。
冰棍老头儿每天都在那儿等我们放学。他脸色黑黄,下巴上有一撮白胡子,脸上的褶子特别多,比我姥爷的褶子还多,这不耽误我买他的冰棍。他的长围裙前面,有一个四四方方、大大的口袋,每次低头从壶里拿冰棍,口袋里的钢蹦,就倾斜过来,哗啦哗啦响,这对我们小孩来说,很诱人。
有一次,二哥和妈说,等他退休了,也卖冰棍,能挣钱,自己还能吃。我在旁听了,心想,二哥要卖冰棍,这可太好啦,他卖冰棍,他能吃,我也能吃,这样就不用从爸妈要钱买冰棍了,但是上三年级的二哥什么时候上班,什么时候退休呢?
冰棍老头儿像画本上的大红虾,总是弓着腰。他努力伸直腰时,会喊“冰棍喽--”,声音浑浊嘶哑,“冰棍”两字说得很快,而那个“喽”则余音拖得老长,仿佛为了喊“喽”字才顺带着加了“冰棍”两字,有特点的叫卖声,很远就知道是他来了。班上的男生杜广文、刘德发路过校门的时候,总是怪声怪气的模仿冰棍老头儿的喊声。他俩这样讨厌,我很害怕,怕冰棍老头儿哪天生气,不再来学校门口。
丝丝冰凉、甜甜的冰棍买回来了。我转动着冰棍,用舌尖一下一下舔着,香甜的、凉的味道经由口腔直冲脑门儿。冰棍不能咬,那样不禁吃,很快就会没的。快嗦喽完这根冰棍时忽然想起,对了,昨天约好的,我要去小陶家。
小陶跟我同岁,他是男生,我俩都在一年一班。他有三个哥哥,两个姐姐。小陶浑身上下都肉乎乎的,眼睛很小,大概是脸上的肉太多,把眼睛挤小了。我们玩的时候,小陶每隔一会儿就抽一下鼻子,同时肉肉的嘴唇往上一提,把要淌下来的鼻涕再吸回去。
记得刚入学没几天,县城上空突然响起悲哀低沉的音乐,老师很沉重地告诉我们,毛主席逝世了,三天后,要去县中学礼堂集体默哀。妈借了好几家,都没有我能穿的蓝上衣,只好把大哥那件旧的、胳膊肘还缝块补丁的蓝上衣,套在我身上,咣里咣当地。来回路上我一直在挽袖子,太长,还肥。
那次去中学礼堂,小陶穿的是蓝色的的确良上衣。的确良是比棉布好,没褶,也不掉色。尤其是他脚上穿一双皮鞋,黑亮黑亮的,这在都穿球鞋或者布鞋的班级可是一件大事。小陶说他爸出差回来总给他买吃的、穿的。
对于我,能拥有一双新球鞋,就很美啦。新入学时,妈给我买了一双天蓝色的回力牌球鞋,我洋洋得意了好多天,那几天,感觉自己都不会走路啦。仿佛久旱的花园,突然迎来甘露般雨水,花骨朵一下子都乐开了花,枝条惬意、花叶舒展,花朵招摇般摇曳。为了来之不易的新鞋,我像黄橘猫一样,走路轻轻的,尽量贴着墙根走,怕踩脏鞋底,更怕碰脏了鞋边。下雨的时候,我特意绕开路上的水坑,要知道,那可是我平时最喜欢走的地方,“啪唧!啪唧!”踩上去,水花向四面尽情地迸溅。
上课说话遭到老师呵斥,弄脏衣服妈妈给白眼,那种委屈和不平,小陶和小慧不会懂,也不想和他俩说。还有,小孩说话大人们大多没时间听,而那时间,在“啪唧!啪唧!”声中,我小小的心思得到极大的舒展和慰藉,天地间刹那辽阔无比,快乐得要飞起一般。
小慧,小陶,我们仨住的近,从记事起就在一起玩。小慧买一包糖块,会很大方地允许我把其中一块糖咬成两半,我含一半,另一半再放进她的纸包。小陶则会举着两块槽子糕或拿着爸爸带回来的好吃的,兴冲冲的来我家,他吃一份,另一份分给我和小慧。当然,从小到大,他俩也没少吃姥姥做的饭。我们在一起疯玩,从太阳从东方爬起到晚霞落满西山。到吃饭的时候,小陶妈就会走出来,眼角耷拉,绷着脸,像极了白雪公主凶狠的后妈。“后妈”站在大门口扯着嗓子:“小陶,吃饭啦!小陶,吃饭啦!”小陶听到喊声,像触动开关一样,从各个不同的地点立即向家的方向奔去。
妈曾和爸说,小陶妈总是阴沉着,一脸横肉,不大和邻居搭话。我偷偷看过小陶妈的脸,没看懂横肉竖肉,就是觉得小陶妈很厉害,无论是她家孩子还是我们都很怕她。
小陶家吃饭很特别,有两个锅,从大锅台里端出来的饭菜,是小陶妈和孩子吃,而另一个炉子上,小铁锅里的菜,只放在小陶爸跟前。
昨天,在我家院子里,我们三个做了许多“菜”,他俩从椅子背的格缝伸进“钱票”,我卖“菜”给他们。后来,要回家的时候,小陶邀请我俩明天去他家玩落马陀,他爸在厂子里又给他做了几个新马陀。我和小慧可喜欢“过家家”和“开饭店”了,男生都喜欢落马陀,不喜欢“开饭店”。大哥二哥就这样,他们落马陀从不带我,也不陪我玩“开饭店”。
马陀呢,有点像妈贴的玉米饼子,中间厚,四周薄。只是它是铁饼子,像碗口那么大,被机器磨的很光溜。往前扔,我的马陀总是落不上小陶的马陀,不及他落的准。我很不服气,每每回家和大哥二哥说起,他俩总是满脸不屑,甚至还笑话我。大哥说:“小琳,那是男生玩的,你们女生当然不行。”
谁说女生不行,我还会搓泥球呢,我搓好的泥球晾在窗台上,他俩总是拿我的泥球打弹弓,从来不说我的泥球不行。
还有,去年,大哥学校开运动会,姥姥领我和小陶去看。每当有认识的同学开始比赛,坐着的同学就起劲喊“加油!加油!”小陶二姐在场上跑的时候,小陶准是也想喊二姐加油,他两手搓在一起,四下看看,却没张开嘴,只是一直紧握着拳头,盯着二姐跑的方向。不一会儿,轮到大哥上场了,姥姥怕我看不到,连忙把我抱起来。高高在上的我,看到大哥已经跑过来了,就不顾一切地拍着巴掌,喊起来:“大哥加点油! 大哥加点油!”很多人向这边看过来。这一幕让妈的学生,在一旁看热闹的马华和刘桂丽看到了,再上我家来,她俩看到我就戏谑地笑,然后说:“大哥加点油”。
去小陶家玩,我很乐意的,他家院子大,房子也大,很宽敞,房子是独立的一栋,从东到西,有四面大窗户。
不过有一件事,我一直耿耿于怀,不好意思和任何人说,怕他们说我傻。就是,我分不清小陶大姐和二姐,觉得她俩长得一样。我问妈能分清不?妈很诧异地看了我一眼,轻描淡写地说,她们又不是双胞胎,咋能分不清?
记得第一次去小陶家,他家的大白狗冲我旺旺叫,小陶走过去,拍拍大白狗的头说:“别叫啦,她是何小琳。”大白狗像似听到了命令,立即耷拉下耳朵,把尾巴卷到身边,乖乖地趴下了。第二次去时,它就冲我摇尾巴,小陶说,它是说,我认识你。大白狗都能记住我的脸,而我却分不清大姐和二姐的脸。
也许是我的脑袋有问题吧,我瞎想了好一阵儿,后来又觉得,每次考试,语文算术都是一百分,脑子应该没有问题。唉!想不明白。只是每次去小陶家玩,愉快中总是略带一点点遗憾。大姐,哦不,也许是二姐,经常抓住我的胳膊,用圆珠笔在我的手腕上画手表,被一笔一笔描着那个圆圈和数字,笔尖落在皮肤上的感觉,传到心里,酥酥的,滑滑的,很想她一直画下去。只是仍然,画好了,也不敢称呼大姐或二姐,只有模糊地笑笑,一跑了之。
窗台上的盘子里有几个洗好的沙果,我一把抓起来放进兜里。又拿出一个,咬了一口,脆生生的。姥姥在一旁虽然没吃,也跟着吧嗒着,龇牙咧嘴,好像酸在她嘴里。我嘎嘣嘎嘣嚼着,向大门外走去。
出家门往西,天空灰蒙蒙的,往日清净的街上有点不对劲,好多人都站在小陶家院子外面,路过的人也指指点点,边说边用手指着院子里。我有点好奇,他们嘁嘁喳喳说什么呢?院子里隐约有争吵的声音。看见姥姥家对面屋的宋婶在那边,我走进人群,挪到宋婶跟前。只听宋婶问一个邻居女人:
“老二刚走,这是闹哪出呀?。”
“可不是嘛,好像都打在一起了,你听,呜呜哭呢,这么大一家子,看着高门大院的,啧啧!。”那个邻居女人撇着嘴说。
宋婶说:“我看老二媳妇,性格挺好的呀,见人笑盈盈的,几个月前吧,嗯,那时候老二还没病。那天,她抱着二明,从外面回来,手里拎着一袋东风饭店的麻花,我和小红正好在大门口站着,见那小红一直盯着麻花看,老二媳妇说啥都要拿出来一根给小红,这孩子也是,接过麻花,高兴的跟什么似的,当时就咬了一口。我那个不好意思啊,唉!都是我平时舍不得给孩子买呀”
旁边又一个女人语气尖尖地说:“只有拖拉机厂厂长家才有这样的条件,搁咱们,也就是过年才买一次啊。”
“哎,你说,老二一直和他爹妈在一起过,老二走了,好歹还有俩孩子姓王呢,唉,怎么就闹成这样了呢,”宋婶咳声叹气地说着。
先前那个邻居女人也重复着:“是呀,一家不知一家愁,怎么会闹成这样呢。”
我把嘴里的沙果核吐到地上,慢慢退出了人群。看来去不成小陶家了,我转身往家走。
空气闷闷的,压抑着,仿佛喘气也很费劲。天那边,阴沉沉的,大团大团黑色的云彩飘过来,压在头顶上,一定酝酿了好久,已经有星星点点的雨滴飘落。用姥姥的话说,天老爷要哭啦。
晚饭后,任大姨夹着毛衣和线团来了,她进来时,姥姥正和妈学下午发生的事。
任大姨接着话茬说:“你说这个王恒友家,全家撵二媳妇搬家,那四间大砖房,当初还是老二和他爸一起盖起来的呢,留一间让孤儿寡母住呗。”
“她任大姨呀,是这样啊,二媳妇还年轻,毕竟不到三十,生得又俊俏,听安芝说,前一阵儿,厂里有人给她介绍人家啦,王家老三不也在厂里嘛,三传两传的,估计就让老王家人知道了。偏偏那个人是没有房子的主儿。”姥姥刚提到的安芝是宋婶的名字。
“即使再婚,老二媳妇也不能住这儿吧,都走一个门,她哪里好意思,回避还来不及呢,老王家……。”
“刘蓉,你是没听到啊!”任大姨把正织的毛衣放到桌上,从椅子上腾地站起来,没等妈说完,就激动地抢过话。
“我下午回来早,隔着板障子,听得清楚的。让媳妇净身出户,不能住西屋,两个小崽儿给老王家留下。”任大姨家挨着小陶家,她听的大概是准的。
妈睁大眼睛:“啊!小崽儿才一生日多,老大也才三岁吧?”
“说的是呀。二媳妇说老二刚走,她没想改嫁的事。即使不改嫁,房子也可以不住,两个孩子她得要。你们不能太……后面说的啥没听清,就听‘啪’的一声,接着二媳妇惊叫,啊?!老三,你打我?接着呜呜哭起来。你说,爹当厂长,儿子也仗势欺人,这是什么人家呐!”
两个哥哥在后屋写作业,我在里间书桌上翻看画本。任大姨高一声低一声的描述,我只是一耳听,一耳冒,但是听到要把大明二明留在奶奶家,我还是跟着担心起来,干嘛要把小孩和妈妈分开呢?
任大姨越说越激动。此时,一定唾沫星子乱飞,嘴角两侧挂着白沫子。因为她平时家长里短的“小喇叭”节目都是这样的
之后许多天,小陶没有找我玩,也没听见小陶妈妈喊他回家吃饭。
一天下午放学后,我和小慧正在跳格,小陶捧着两块新马陀,蹦蹦跳跳的走进我家院子,一脸轻松自在。
“哎,哎,你俩别跳格啦,咱仨玩落马陀吧。”小陶举着新马陀向我俩央求着。小慧停下正在格子上蹦跳的双脚,挑衅地,瞪着眼睛看着小陶说:“落马陀,当然是你厉害,小陶,你跟我们一起跳格呗,看你能赢不?”
“嘿嘿,跳格,我真不会,下次,我陪你俩‘开饭店’行不?” 胖胖的小陶总是好脾气,见小慧仍在跳格,不理他,小陶又恳求道:“要不,明天我给你俩每人带一张糖纸,大白兔奶糖,玻璃纸的。”
嗯,这个条件还行,我那本夹满糖纸的旧书,也该拿出来摆摆了。
其实,见小陶又出来玩了,我也很开心。立即找出大哥二哥的两块马陀,选了其中一块。我们三个画好起点线和终点线,开始石头剪子布,决定谁先出陀。
姥姥在窗前的长条凳前,站起来,又坐下。从小陶进门,感觉姥姥就一直看着他。这时,姥姥终于又站起来,走上前,问小陶:“你…你二嫂和大明他们在家里住吗?”
“我二嫂领二明回他姥家了。”小陶抽了一下鼻子。
“那……?”姥姥还想问什么。
像是回答姥姥的疑问,小陶说:“这几天,大明这家伙一直和我一起睡,哎呀,他一到晚上就哭,不睡觉,好几次,都把我哭醒了,真烦人。”小陶好像终于找到诉苦的地方了。
“那咋办啊?现在还哭吗?”我急忙往前凑了凑,很想知道三岁的大明到底怎样了。
小陶把手放在后脑勺上,边挠边说:“本来,白天,大明和我最好,小叔小叔的围着我转,但是晚上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谁也哄不好,真奇怪。”
姥姥出着主意:“抱着睡啊,怀里暖和。”
小陶说:“我妈抱着,他也哭。我妈说,大明一直不太吃饭 是病了,昨天,给他送回姥姥家了。这下好了,我能出来玩啦。”
小陶兴奋地用手背蹭蹭鼻子,解脱似的看着我和小慧,又低头看看手里的马陀,接着,我们仨来到横线前,开始扔马陀。
姥姥听小陶说完,好像松了一口气,自言自语着:“送回去好,送回去好哇。”
我们玩的时候,姥姥在小园子摘了一小盆沙果和李子。李子红红的。沙果也刚刚好,沾上了阳光的颜色,每个沙果都是一面黄,一面红,不那么青涩,甜味更多,酸甜可口,我们仨边吃边玩。
后来,天逐渐暗下来,他俩回家了,我余兴未尽,趁着爸妈还没到家,大哥二哥还在外面游荡,我拉着姥姥陪我再玩一会儿。姥姥的心思也在游荡,一边扔马陀,一边慢悠悠地叨咕着:“大明、二明又和妈妈在一起喽!”
我认真瞄着,把马陀扔了出去,回头问姥姥:“大明不睡觉,是想妈妈吗?”
“应该是吧。”姥姥温柔地看着我。
以前,我妈回来晚的时候,我也不想睡觉,但我没哭,我就想等她回来,给我讲小红帽的故事,还有,如果我妈一下一下拍着我睡,屋里再黑,我都不怕。 看来,小孩想的差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