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甲拆迁

“你这不是傻吗？”李天明脸红脖子粗，使劲儿抽着烟，指着铁甲的天灵盖，就差点儿戳上去了，“你不是一直挺精明的吗？”

“我不傻，也不精明，我是做事都从理上来。”铁甲发动了推土机，“你跟我一块儿去。”

“你……你是真犟啊，就是同意拆迁，那拆迁费还没定下来呢。你这一拆，人家还不有台阶就下，压低拆迁费吗？”李天明伸开双臂挡在推土机前面，“再说，两位老人和嫂子的意见是啥？”

“哼，他们跟你一样，自私自利。”

“既然大家都不同意，就说明你的想法有问题，你这不是那个叫什么……一意孤行吗？”

“嘿嘿，你也会拽个成语？我就是要一意孤行。”铁甲将推土机往前挪了一下，吓得李天明一个蹿跳，“你也不是没领教过。”

天明领教过铁甲的“一意孤行”也不是一两次了，但都是心服口服。可以说，自从认识铁甲，从根本上改变了天明的人生。

铁甲出现在这个村是1988年前后的事儿，进村遇到的第一个人就是李天明。当铁甲迈进村东头大槐树下挂着“光荣军属”牌子的小院子的时候，李天明心中不免生出一股醋意，禁不住嚷了一句：“白瞎一棵好白菜了。”

铁甲瞅了一眼，是李天明这小子，三里五村没有不认识的，大错不犯小错不断，便哼了一声：“有本事你也找一棵啊。”李天明被呛得脸通红。

铁甲进的这个小院的户主叫张明敏，只有一个如花似玉的闺女秀琴。秀琴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方圆十几里的小伙子做梦都想把秀琴娶回家，可惜张明敏的一个硬性条件断了后生们的梦：“必须当上门女婿。”

铁甲母亲听说了，心里暗自高兴。儿子铁甲从小没爹，好不容易拉吧大了，勤劳孝顺，可就是长得不争气。正愁找不到媳妇呢，这下好了。“吉人自有天相。”赶忙找人撮合，还真成了。

铁甲一进门，见张明敏在收拾院子，马上放下手里的桃酥、猪肉、鲅鱼：“爹，以后出力气的活儿都交给我了。”

扫帚让铁甲抢了去，张明敏搓搓手：“这孩子，第一次进门就叫爹，是不是……”

“早晚的事儿，我从小没了爹，这下好了……”铁甲说着抡起扫帚，“刷刷刷”，院子里就干净了一大片。正好秀琴从屋里出来，铁甲大嘴一咧：“是不是，媳妇？”秀琴扑哧一笑：“就你嘴甜。”

铁甲倒插门半年后，生下一个大胖小子，起名叫张铁军，村里人竖起了大拇指：“这小子是个人物。”第二年又生了个千金，起名张铁梅。李天明说：“你就让闺女叫铁梅，也没人说个不字。”铁甲摇摇头：“既然是倒插门，就得懂得倒插门的规矩。”

当邻居们谈论铁甲这个上门女婿的时候，张明敏总是笑嘻嘻说：“我这是捡了一块大元宝。”

张明敏在部队开过车，村里买了推土机之后，他就成了不二人选。铁甲上门之后，自然而然，手把手教会了铁甲。别看铁甲块头小，力气可不小，脑袋更是活泛，推土机在他手里，就像是一只小玩具，滴溜溜乱转。联产承包之后，推土机就成了铁甲的摇钱树。

铁甲目前开的推土机已经是第三代了。自从人们进城的进城，出国的出国，土地撂荒越来越多。秀琴几次三番劝铁甲进城做生意买楼房，让儿女进城读书。铁甲摇摇头：“咱是农民，离开土地还叫啥农民？”

“真是的，榆木疙瘩一根筋，现在都喜欢当市民，农民啥时候金贵着了？”

“头发长见识短，你看着，我保证耽误不了儿女的学习和前程。”

果然，铁甲将村里撂荒的土地流转到自己手里，种植大姜，一举成功。儿女考上城里重点中学后，铁甲在城里租了房子，让秀琴专职伺候儿女，自己在村里打理农田。现在一双儿女都大学毕业在城里就业了，铁甲早已经腰缠万贯了。别的不说，就是今天他要推倒的养殖场，就价值200万。

养殖场处在两块水泊之间，这里水草丰美，林木丛生，是天然养殖的绝佳之处。铁甲种植大姜成功之后，第二年村里人一哄而上，第三年外村一哄而上。铁甲觉得种植大姜不是长久之计，决计改行。一开始秀琴死活不同意说：“咱刚刚摸索出经验，这就扔了，太可惜了。”“你没看到种植大姜越来越难吗？成本不说，人工费越来越高，市场又不稳定，再继续下去不保牢。”最后，秀琴留下了充足资金作为生活保障，才同意转行。

铁甲看到城里人兴起了养生，想吃散养鸡鸭，他便请求村里让他承包这片区域养鸡养鸭，每年承包费10万。村书记一听，有点儿懵：哪有自己把承包费说的这样高的？摸了摸铁甲的脑袋：“发烧吧？”

“很正常，即使是赔了，就算我对村里的回报吧，这些年村里对我们家，对我这个少数民族照顾的太多了。”

这么高的承包费秀琴没有吱声，可是一听说要聘请李天明参与管理，秀琴可是一万个不同意，虽然知道反对也没用。

联产承包的时候，铁甲就主动找天明，两家联合在一起。张明敏一听：“可不敢啊，这种人沾不得啊。”铁甲说：“天明跟我的命运差不多，我不想让他这样混下去。”

天明听铁甲一说，当然高兴了，铁甲不仅勤快能干，还会推土机、拖拉机，自己除了几亩地啥也没有，只赚不赔。

时间久了，天明对铁甲五体投地。可以说，铁甲说往西，天明绝不往东。改掉了身上所有的毛病，娶妻生子，安安稳稳过日子。村里人说：“真是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

可是，今天李天明说什么也不听话了。李天明脸上有五道抓痕，那是老婆二嫚赠送的。

当初，二嫚在公社丝厂上班，算不上厂花，也是挺受男人喜欢的那种，后面跟着一大群。可惜，挑花了眼，比来比去，没一个挑不出毛病的。有一次赶集的时候，二嫚被三个小混混纠缠，一直追到一条胡同里。眼看小混混就要得逞，突然飞来一脚，一个小混混摔了个仰八叉。三个混混还没醒过神，二嫚的手就被人抓住，一口气跑出两条胡同，直到二嫚说“我跑不动了”才停下来。二嫚定神一看，拉着她跑的是一位小伙子，说不上眉清目秀，也棱角分明，心里不仅一动：莫非这就是我的白马王子？

这个小伙子就是李天明，他赶集路过，看到一个姑娘被小混混纠缠，怒火中烧：“大男人怎么能欺负女人？还是三个男人。”便飞起一脚踢了过去。后来，两人一来二往，就交上了朋友。

铁甲已经观察天明好久了，觉得天明本质不坏，虽然小错不断，但大错从来不犯，就说明他还是有底线的，而且对他的养父养母特别孝顺，稍加引导，就会浪子回头。

听说天明有了女朋友，铁甲自然是高兴万分。成家立业，成家立业，作为一般的传统中国男人来讲，成了家，就是有了大后方，有了根据地，有了一根风筝线，跑得再远，总有回家的时候。自从跟秀琴结了婚，铁甲一门心思就在怎样让这个家庭好起来。天明整天飘荡，就是因为缺少一根风筝线。

可是好景不长，交往之后，二嫚发现天明家里太穷了，天明也没有个正经营生，想打退堂鼓。铁甲一听，急了眼。亲自到二嫚家里，说，给天明三个月时间，然后再决定行不行？

三个月里，天明跟着铁甲将南泊收拾开垦出来，养上鸡鸭。天明也算是“浪子回头金不换”，自从铁甲上门问他“想不想娶媳妇？想娶就跟我干”，天明再也没有瞎混过一天。随着养殖场日渐红火，天明的名声也日渐好起来。李天明慢慢变成了李老板，变成了龙凤胎的爸爸。

前些日子，村两委为了给村民增加收入，在南海边建了牡蛎加工厂。可是，村民们到加工厂上班，必须绕个大弯。如果通过养殖场修一条路，就可以节省近一个小时的路程。村书记找铁甲商量，说是村里给予相应的拆迁补贴，让铁甲算出个数来，并说：“这周围的地方，只要不是基本农田，你随便挑。”

铁甲一听，脸上就觉得火辣辣的。我一个外村人，一个蒙古族人，一个倒插门，这些年大家伙对我真是能帮则帮，说是老丈人是伤残军人，村里必须照顾，其实这都是村里民风淳朴，大家伙善良啊。现在需要我倒出个地方，我还能讨价还价吗？

“书记，一分钱不要，我安排好了就拆迁。”

虽然养殖场是铁甲投的资，可是前几年铁甲说“让天明拥有自己的产业”，把养殖场80%的股权转让给了天明。也就是说，现在的养殖场是天明说了算，媳妇二嫚就是这样提溜着天明的耳朵说的。天明开始还挺硬：“铁甲哥说的话做的事，没有错的。”可是架不住二嫚“一哭二闹三上吊”，还是动摇了。

“老弟，咱现在是不是有俩钱了？”

“是啊，这也不是偷来的。”

“我来咱们村的时候，是不是一穷二白？要不是乡亲们善良，要不是村党支部的体贴和统战部门的关怀，要不是有新时期党的少数民族统一战线政策的阳光普照，我能有今天吗？”

“我……”

“还有你，也算是吃百家饭长大。现在村里要在南海边建设牡蛎加工厂，让村民们多一条挣钱的路子。你说，咱为什么就不能让出来？咱们就这点儿觉悟也没有？”

“这……”

铁甲踩了踩油门，推土机轰轰响着。

天明把香烟扔在脚底下使劲儿一踩，跳上推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