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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喜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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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06/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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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油父亲


父亲的一生,由不同年代的三场“战争”组成。这场战斗跨越时空,与石油同行。每一场战役的背景,浸透着时代的印记。时光大浪淘沙,带走的是岁月,岁月波澜壮阔,记下来是精神。

父亲名副其实的第一场战争,是那年参加的越战。

他们蜷缩猫耳洞里,亚热带气候下不到1平方米的山洞狭小闷热,黑暗潮湿,老鼠蚊子和蛇是他们亲密的伙伴。物资送不过来的时候,饿了喝一口榴弹后盖的水,饿了只能抓老鼠生吃。下大雨的时候山洞里灌进来的水淹到脖子上,水退了身上泡的满是白皮皱纹。那时候最强大的对手,还不是敌人,而是残酷的环境和无休止的寂寞。

他一直说,那时他们是靠着那一大壶散酒活下来的。高度的烈酒像灼热的火苗,从嗓子穿透到身体的各个部分,驱赶着身体里多余的潮气,没有让他它们在长时间在关节里面定居,他从此喜欢上了酒的味道。

很多的人永远倒在云南边境的战火里,父亲在战斗中被炮声震伤了耳朵,复原后听力下降严重,说话的声音像横飞出的硬纸片,能将面前的空气分裂撕碎。猫耳洞像一个炼狱,煅炼着父亲的身心与灵魂。他沉默独断,雷厉风行,一直保持了一个兵的作风。

那年转业,他们唱着毛主席的战士最听党的话,成为了中国石油队伍的一员,开始了他的第二场战争。

那又是一段激情燃烧的岁月,跑步上庆阳,会战红井子,饿了啃干粮,倦了睡地窝,父亲喜欢和我谈过去、谈喝酒、谈王进喜。萦绕在他嘴边的马岭川道、大水坑、高沟口这些地名,排列组合成了长庆的发展进程。

我参加工作后,他问我:“石油是什么颜色?”

我自信地回答:“原油由于密度差异、含水差异、杂质差异,在阳光下会有很多种颜色”

他望着窗外微微点头,说:“我的记忆里,石油是火的颜色,是山丹花的颜色。”那时候夜色和原油一样浓。

父亲前往腰鼓之乡安塞打井,一路上卡车纷纷扬扬的尘土和脑门上的汗水,和成了汗泥。月亮刚刚从地平线升起来的时候,卡车忽然抛锚熄火。他们在路边支起锅灶,吃完半生不熟的晚餐,身子一歪靠着卡车轮胎睡着了。第二天太阳露出地平线,他们步行翻山找修理工,刚刚翻过一架山梁,同伴指着远处的山坡惊叫一声:“好漂亮的山丹花啊!”父亲朝着那个方向望过去,一大片红色的花朵随风摇曳,六枚胭脂红的花瓣姿态各异,在野花杂草种,显得端庄秀丽,那是他在陕北见过的最美的一副画面。

他们承钻的35井在陕西甘肃宁夏交界的姬塬乡,是鸡叫一声听三省的地方。父亲的队长万西美喊出革命加拼命也要拿下井的誓言,冒着零下十几度的严寒,啃着干馒头,喝着散装酒,在完成钻前准备工作的时候,一场鹅毛大雪封堵了道路,配泥浆的白土运不到井上,钻机不能开钻,一连几天未见进尺。队长万西美一夜之间着急上火满嘴燎泡,父亲说那几天井上的三条狗挤在一个角落里,看见陌生人都不予理会,山下河坳里没有融化的积雪,在微弱的阳光下泛着冰冷的光。也就是那个时候,父亲灵机一动想出用当地河床里的白河土代替白土的点子,当时工具紧缺,大家把能用的家当全用上了,有的用装粮食的布袋背土,有的用水桶挑土,有的用床单兜土,队长万西美干脆把长裤脱下来扎紧裤脚装土,有条件上没条件创作条件也要上,天气寒冷山路陡峭,可全队的人都想着快些开钻,在寒风凛冽中干得汗流浃背。正是这种信仰,支撑着他们早已疲惫不堪的身体,为开钻赢得了宝贵时间。没有经历过那个时代的人,没有和这样一群人并肩作战的人,没有滚烫信仰的人,无法想象一两句口号,能战胜恶条件,燃烧出岁月的激情。

父亲的第三场战争,是向内的来身体内部的斗争。这场战斗漫长持久。

他有一个剥落了瓷釉的洋瓷碗,裸露着黑色条纹和斑点,一直散发着酒精的香气。父亲怀揣着洋瓷碗,上巍巍黄土山,下潺潺马莲河,走遍了长庆油田的沟沟壑壑。洋瓷碗在父亲布满老茧的手里,盛满了散装酒,白酒泡馍就是他们独创的美食。一碗一碗的劣质白酒在胃里定居,一天一天浸泡着身体的细胞。那年体检出胃癌早期的时候,父亲比我们冷静很多很多。父亲豁达的态度让我觉得癌症并不像想象的那么可怕,他靠着坚韧的毅力结合医生的治疗杀死了体内的癌细胞,连同将半个胃被从身体里面切除。

我驾车带着父亲横穿陕西甘肃宁夏,开始一段告别的旅程。看着被胃病一天天折磨的父亲,当他提出去遥远的陕甘宁时,谁也挡不住他重回石油、戈壁、高原的决心。到了油区,他好像变了一个人,一路上兴奋地注视着车窗外,细细地辨认回忆,眼睛就像摄像机,把一片野花一朵云彩一架油井都记录下来。

行程至陕西,连日的奔波让父亲的身体更加虚弱,但他坚持要亲手摸一把原油,闻一闻他日思夜想的味道。在陕北一个采油厂,父亲特意在一棵古树下祭奠了老石油不屈的灵魂。这棵古树古朴而苍劲,粗壮的树杆需三人才能合抱,数米高的古树主杆,显得格外稀奇。第一次见这棵树,我有个强烈的感觉:这简直就是个活雕塑。在风吹石头跑一年一场雨的陕北地区,长成这样一颗古树实属不易。父亲说:“如果历史是一条河,这棵古树就是他们当年跋山涉水,餐风宿露,饱经孤独寂寞煎熬的见证者。”父辈们种下了一颗颗采油树,却花白了几代人的头。

那一刻父亲老了,但是他心里又燃烧起滚滚激情。在甘肃的石油基地,曾经人声鼎沸的石油小区,被时间这条洪水冲刷,剩下的只有斑驳水泥墙一地的荒草。父亲说:“油田的日子是滚烫的。”油田的一生是搬迁的一生,他一辈子住过的几个家,在长庆桥住过帐篷,住过两年土窝子,住过三年零七个月干打垒;在马岭川道,住过四年筒子楼,住过两间;这才告别落后,搬进五十平米的楼房,在庆阳县城生下了我。那时物质匮乏,但人的精神却很富裕。站在宁夏古长城,茫茫大漠一眼望不到头,曾经的刀光剑影暗淡,曾经的战马撕鸣远去,生生不息的农耕文化与金戈铁马的边塞文化在那个地方汇聚交融。石油工业部的勘测队纷沓而至,昔日的荒蛮之地在一声钻机的轰鸣中苏醒,现代化的采油厂拔地而起。

这之后父亲年龄渐长,能听见的东西越来越微弱,久病初愈的身体越发消瘦,父亲提前办理了内退手续,退出了油田舞台。他和赛林格不朽巨著《麦田里的守望者》里的霍儿顿一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守望,守望激情岁月流逝,守望石油产量昂扬。

大庆油田的每一寸土地,都深深地打上了铁人的烙印。去年九月我在铁人纪念馆停留了好久,我反复确认这展馆的每一个细节,那段不屈的童年,艰苦的创业,无悔的奉献,那座干打垒的住房,还有那积劳成疾的胃病,这展馆的陈述和父亲漫长的岁月,如此相似。父亲无数次说起的那座干打垒的住房,和眼前复原景一样,潮湿的土炕,蓬草的房顶,掉漆的木箱,父亲回忆里呼啸的北风,真真切切地朝我迎面吹来,夹杂着几十年潮湿的记忆。

我想念父亲。想念他的战场,那是他长出骨骼的地方;想念他的洋瓷碗,那是他的热血青春;想念和他走过的路,这条路与时代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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