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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喜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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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09/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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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网小说参赛作品】上一道道坡坡下一道道梁

贺衎从省城来到陕北王家坪,结识了王老汉,也学会了信天游。信天游学起来简单,唱起来顺溜。唱完了,却由不得人不恓惶。

上坡坡那个下梁梁,上一道那个坡勒坡哎哟哟哎,下一道道梁……

这声音高亢明亮,伴随着王老汉脚底下扬起的尘土,有淳朴的舞台风格。贺衎在村口的大榆树下跑步,看见王老汉,赶紧把他背上的猪草背篓接过来,放到榆树底下,叹了口气。

王老汉是他到王家坪后的第一个扶持对象,第一次去老汉家,日头挂在屋檐上,院子中荒草埋过脚面,猪圈里的两头猪饿得嗷嗷叫,那声音漫过坍塌的土墙要把天戳个窟窿一样。他弯腰进到土房里,迎面扑来一股恶臭。房里电灯泡微弱,炕上又脏又乱。炕边边上的老汉,正拿着盆子接屎尿。看到忽然闯进屋里的不速之客,床上的人警觉的一缩身,把没截掉的下肢藏进被子,老汉端着屎尿盆扭头出去了。

贺衎出到屋外,村主任王葛蛋忙解释,“老汉的儿子,去年出的车祸,成了残疾,躺炕上了。”

王老汉走过来,看到贺衎愣了一下。把驼背靠在墙头,掏出一袋烟丝,取出一溜纸,三个手指伸进袋子里揪出一撮烟丝,撒匀后卷起来,“哧”地划着火柴,两只手拢在火焰上,深深吸了一口,长长吐了口气,这才说: “鹅这光景,恓惶的很。”王老汉一口方言,和那顺着褐色脸颊飘起的浓烟一样,让人云里雾里。贺衎没听懂,他望向王葛蛋。

“鹅,是方言。鹅就是我,我就是鹅。” 王葛蛋膀大腰圆,声如洪钟,往院子一站不怒自威。

来榆林米脂县之前,找他谈话的李雪松说,榆林是石油工业的福气之地,气贯长虹舞油龙,咱们采的油气,都来自于这片土地,咱有责任让老乡过上好日子。大学毕业后,分到采油一线,那时天天和油打交道,从班员干到班长,从班长干到干部,以干部身份到厂机关,长安的局机关。那次李雪松还用了一支烟的功夫,肯定了他五年来的业绩。“你考虑下,考虑好了随时可以出发。”李雪松说完,掏出烟盒摆在桌上,手里拿着一只不锈钢zippo打火机,开开合合。他的心里微微颤了一下,忽然感觉这些话像齿轮摩擦那块火石,点燃了空气中飘散开来打的火机汽油,让他的思想也剧烈燃烧起来。还没等他开头,李雪峰“嚓”地一声合上打火机的金属盖说,咱们都是从农村出来的,如果有机会,我也想冲在扶贫攻坚第一线。组织上对扶贫有贡献的同志,以后会重点考虑的。李雪峰打开打火机盖子,往座椅上靠了靠,点着了一根烟吸起来。怀里揣着这张空头支票,他一脚踏进了王家坪。

想着这些,贺衎苦笑了一下,对王老汉说,“鹅现在也会唱这信天游了,就是换气不匀。”

王老汉以前当过兵,说话像陕北说书,“唉,调儿是老调,词儿是老词。年轻唱的是咱的心劲,今儿个唱的是咱的穷日子。”

“这坡再陡,咱们一起爬,总会有翻过去的那天。”贺衎抓了一把土,也靠在榆树下。

三月,山里春色姗姗来迟,长安樱花遍地,这里还是煞黄一片。翻过村子东山的两道梁,就到了山地苹果实验园。王葛蛋在地里修建果树,贺衎搭把手压住树枝,对长得旺的枝条进行剪除,保证座果率和质量。这些技术要领,是农大技术专家,手把手教给他的。眼看着枝头挂满鼓鼓的花苞,王葛蛋把果树伺候得比媳妇还舒服,摘心、短截、别枝、扭梢,每一道工序都细致入微。

第一次来村里,贺衎介绍自己是来扶贫的干部。王葛蛋看见他,没有像别人那样刻意避开眼神,而是爽快握了握手,问他咋弄的?面对这么爽快的人,他再不爽也要爽快回答,“嗨,小时候,爬上灶台上,开水烫的。”王葛蛋说,“我这耳朵,被雷管炸了,右边的不好使。”随后,两人加了电话和微信,但王葛蛋不认识贺衎的“衎”字,便说,“你是来扶贫的,我就存个贺扶贫吧,这样叫着也方便。”没想到,这个名字在村里叫顺了,张口闭口贺扶贫。后来李雪松下来检查调研,也会远远吆喝:贺扶贫!若问他大名,王家坪的人多要挠后脑勺。

“想跟你商量个事。”贺衎拿剪刀修剪起果树。

“啥事?”

“我想动员王老汉,也种苹果。”

“这事不好办。”王葛蛋抹了把汗,“说起来,王家坪的事都难办,给你说个最简单的,我上任做的第一件事,是对贫困户的精准识别,咱不能保证百分之百的精准,起码要对得住良心。有个村干部乱投票,把亲戚评上了,我黑脸唱到底,硬把人劝退了。一些人就骂,你一个小支书真能装大尾巴狼,还扬言再较劲就要亮刀子给我看。”

贺衎听得心惊肉跳。

“说不好办,还有一个原因。前些年,村里的老人出门没衣穿,穷怕了;吃不上白面馍,饿怕了。”看到驻村书记眉头皱的和眼前的沟一样深,王葛蛋反而笑了,“你一来就让大伙种山地苹果,乡亲们两只手插在袖筒里观望,我站出来种了这苹果实验园,总得支持你工作啊。”

贺衎眉头稍稍舒展开了些,“你相信我,等大伙儿看到钱挂到树上了,都抢着种苹果。有了钱,还怕吃不上馍。”

看贺衎咧着嘴,王葛蛋也跟着笑,“那咱分个工,我去乡里争取补助和免费树苗,你负责做村里的工作。”

山坡上,掉了皮的架子车轱辘吱哇乱叫,车厢里的大粪装的冒了顶,拉车的王老汉晃晃悠悠,像打安塞腰鼓。贺衎见面就搭上手,王老汉瞥了眼他,继续低头拉车。

贺衎说了种山地苹果的想法,王老汉朝着路边吐了口痰,子弹一样“嗖”地钻进黄土,“你……让鹅也种苹果?”

“种上几亩苹果试试!”

“年轻人二杆子,光顾嘴上的功夫。”

待了一年多,现在贺衎也听得懂,村里的方言“二杆子”,大意是年轻人爱冲动不靠谱,他听了也不生气,“咱们的气候,不光能种庄稼,还适宜种山地苹果,哪样变钱种哪样嘛。”

王老汉其实不老,刚过半百,只是驼了背,老伴去世多年,看着比别人老一大截。此刻他看着眼前的土路,绳子一样绕在山坡上。他回头望了一眼卖力推车的人,把车停下了,“后生,鹅活了半辈子,除了当兵的几年,俩脚都沾着这黄土。你抬头看看眼前,这是个甚,这黄土洼上能栽出苹果?就是那果子长在树上,你低头看看脚下,这是个甚,这路能把种的苹果拉出去?”

王老汉一口气没上来,剧烈咳嗽,整个身子都跟着抖动。心里跟贺扶贫干着仗,便弯腰拉着车往地里赶。走了一半,回头见贺衎没跟上来,便叫起来,“你不来推车,戳那干甚?”

贺衎听见了,抹了一把眼里的泪蛋蛋,跑上前推着架子,闻着鼻子边浓烈的气味,眼泪噗噗掉进尘土里。

他带着特困户参观外乡的苹果园,请城里的技术专家讲种植优势,但真正让他们刨坑种树,他们说这是给自己刨坟,他们不干。种植苹果树的项目,是他去西北农林科技大学请教研究生导师,导师选出的最优致富项目。这不仅是科学,也是导师在农业系统的权威,但现实就摆在面前,乡亲们只看眼前的实在,不看发展的红利。像导师给他说的最后一句话,项目说到底,还是要有人干,群众不想干,做通思想工作比技术更关键。眼下,如何迈过这道坎,犹如蜀道之难。

想起省城机关,贺衎又伤感起来。结婚前,他也谈过几个女朋友,但感觉还是现在的女人好。她个头不高,不嫌弃他这个没车没长相的屌丝,小日子过的穷了些,但也甜蜜。直到他决定来这里,一切都变了。说来好笑,在一起时吵架闹离婚,分开倒是挂念起来。刚来时每天视频通话,视频流量每月超出两百多元,她还说晚上睡觉,耳边没了他的呼噜声催眠,睡不安稳。但这几个月,他每天聊扶贫、致富,她聊减肥、休闲,聊得牛头不对马嘴,聊不来几句就挂了……

等了一个多月,王葛蛋忽然把他叫到村支部说,县上刚刚通知的文件,让我们挨家挨户宣传。种苹果推平地,每亩补贴1200元,打坑拉枝,每亩地再给补贴500元。

贺衎听了,心里咚咚跳,血往头上涌,他猛地站起来,忽然感觉从脚底到大腿根,麻酥酥的过电一样。他和王葛蛋一对眼,都望向了那台村里的广播。

太阳刚刚挂在榆树头,村里被广播吵醒的男女老少,聚在村委会院子,耿军军却蹲在门口的大榆树下面,好像要看场名角出演的秦腔。王葛蛋走到门外,把那副天生的大嗓门当广播,“乡亲们,今儿个叫大伙来,是有个天大的消息,请贺扶贫书记宣布!”

人群安静下来,贺衎拍了拍胸口,深深地吸了一起口气,“乡亲们,我是驻村干部贺衎,大家口中的贺扶贫。咱这地好啊,地下能产油,地上也能长钱。咱守着金山,就要想法儿变出金子来。要是再换一样种,一亩少说也能挣八千!”

安静的村民,开始议论,有人喊,“你说的那些鹅们不懂,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咱种金子?”

“呵呵,金子还得炼,咱这宝贝疙瘩,摘下来就是钱!”王葛蛋说。

“啥宝贝,还不是苹果蛋!”人群里发出一阵笑声。

“苹果树,摇钱树。这经过科学论证,不是我们村干部要搞扶贫的政绩。”王葛蛋着急解释。

这时,村民耿军军问,“那要是结不出果,咋个办?”

“还能咋办——干瞪眼。贺扶贫书记是大学生,下来镀镀金。时间满了,一拍屁股溜了。咱还不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眼看着人群里的呼声浪潮一波高过一波,王葛蛋着急地跑进会议室,看见僵在话筒前面的人,两只手扣得发白。

贺衎缓缓吐了口气,“今天叫大家来,就是要告诉大家,县上已经大力推广苹果种植了。”

这时几只喜鹊“吱吱嘎嘎”地落在榆树上,这声音在安静的人群上空,格外响亮。

再听话筒里传出的声音说,“我今天给大家一个承诺:你们不脱贫,我就不要回家,我就不信过不了这道坎!”

话说完,黑压压的人群一片寂静,倒是树上的几只喜鹊吱吱嘎嘎热闹起来。榆钱开满树,黄灿灿的一片。

王老汉先喊了一声好,接着一声接一声地叫好,惊得喜鹊扑棱着翅膀朝村东边飞起。

六月的天气,榆树已经长出绿叶。零星的鸡叫狗吠猪哼哼,像是乡村交响曲。

贺衎迎面碰到一个人赶着山羊过来,山羊边跑边拉着羊粪蛋,咩咩叫个不停。村里人常说,山里的羊,喝的是山泉水,吃的是地椒,拉的六味地黄丸。那人迎面过来,也没朝他看一眼。走过了,却觉得有点面熟。突然,他记起来了,那人叫耿军军。他连忙回过头问,“放羊去啊?”

男人并没有应他,赶着山羊走了。

贺衎便跟在后面,“我跟你一块儿放羊。”

男人开口了,“放羊有甚好跟的?”

山羊爬上山坡,钻进草丛里不见了。耿军军也不去管它们,回头看见贺衎还跟着,便停下问,“还跟着做甚?”

“精准扶贫第一步,就是深入群众。”

耿军军弯腰拾了些干柴,生了一堆火,贺衎也在火堆旁坐下来 ,“小时候,我也喜欢跟爹放羊,满坡的羊,像天上的云。”

耿军军板着的脸松动了些,“我以前养过上百只羊。羊温驯,我能听懂它的叫声。”

听着这些新奇的谈论,贺衎忽然有了一个计划。

半个月前,单位通知驻村书记回去开会,李雪松夹着笔记本走进会议室,还没落座,先吸了吸鼻子,会议室里有一股怪味。当他反应过来,那些气味是从一个个驻村干部身上散发出来的,便仔细打量了几个人,他们的衣服上沾满泥巴,脸颊黑里透红,头发盖住了耳朵,个个像逃荒的野人,便开了句玩笑,“就凭着你们身上的这些变化,每人都能记一大功。”他们几个人相互看了看,也不由得笑出了声。贺衎左右望了望,他们身上确实已经没有了机关上班时的模样。而这种变化,他竟然没有丝毫的察觉。李雪松说市政府提出推广以湖羊为主的双千万羊子规划,他回来后一直在调研方案。

太阳慢慢地斜过头顶,六只山羊从草丛里钻出来,肚子已经吃涨了,围在他俩身边,咩咩地叫个不停。

“那你想不想养湖羊?”贺衎问。

“湖羊,是个甚?”耿军军眼里闪过一缕光亮。

“是羊的一个品种。政府提供种羊,中石油负责羊场。做个养羊专业户,你最合适了。”有一句话贺衎没有说出口,给你一份稳定的工作,王家坪的脱贫攻坚就没了后顾之忧。

“要是有个养殖场,我一定能养好。” 耿军军好像还有话要说,却又缄口不语,起身赶着羊,向村子走去。

过了几天,耿军军从村支部门口跨进来,喘着粗气说,“我想学习养湖羊。我上网查了,湖羊集中饲养成本小,效益高。”

贺衎听完,一拍大腿,说,“这个主意不错,成立集体经济合作社饲养湖羊,让贫困户在羊场上班,也是一条致富的好路子。”

村委连夜召开会议,商定集体经济合作社的湖羊养殖模式,选耿军军为养殖员。看着这个方案,贺衎脸上生出一种憧憬。

湖羊在陕北属于新型品种,村里派耿军军赴国盛养殖基地“深造”。他拍着胸脯保证,一定学到科学配比、绿色养殖方法。将二百只湖羊拉到王家坪,羊下车前,他先下了车。下车才发现,村民早已在站在那里,大伙的眼里满是希冀。贺衎和李雪松也站在车旁边,“军军,让你的羊崽们下车吧!”贺衎说。

一群卷毛的绵羊,轻盈地跳下来,靠近水槽后像孩子一样,嘴唇轻轻吸吮,喝完咩咩叫唤,慢腾腾地顺着山路,向村里走去。贺衎向李雪松介绍,“按照繁殖规律,这湖羊两年三胎,每胎二到四只,村里到年底存栏量能达到八百只,纯利润能有二十五万元。”

“一定要把羊看管好,让湖羊成为脱贫增收的产业支撑。”李雪松说。

“这些羊崽,对我来说就像娃儿一样,我肯定把他们管好了!”耿军军笑的嘴巴咧到耳朵根。

贺衎边走边指着路边的果树园介绍,看到王老汉种的苹果园时,大伙忍不住拿起手机拍起了照片。地里的苹果苗横竖都是一条线,间距相等,像受阅的士兵。树苗长势良好,不少树枝已冒出细小的嫩叶,茁壮生长。来到苹果实验园,残阳嵌入山间,大伙把鼻子凑到花朵前,深深地吸一口,有杏仁的清香。

看完苹果园,抬脚进了王老汉家,这个熟悉的院子,比以前宽敞了,荒草干净了,堆成山的玉米棒子不见了。夕阳照进院子,循着光线望去,王鹏鹏坐着轮椅看着大家,但眼神里还是露着一丝胆怯。王老汉端出来一盘瓜子,“家里从没进过这多的人,尝尝鹅种的。”

“家里还有啥困难,给我说说。”李雪松坐在院子的矮凳子上,握着王老汉的手。

“鹅以前太恓惶,现在能拿合作社的工资,日子就比以前好了。”说着,老汉驼下去的背,也好像挺起来了些。

“我看了一路,觉得村里种植、养殖两大产业结构,逐步清晰,这是好事。”李雪松舔了舔被风吹裂的嘴唇,“但目前的销路,是个大问题。”

“要是能把进村的路修一修,就好了。”贺衎赶忙上前说,“眼看着苹果结了果,猪崽长成架子猪,蜂巢的蜂蜜装满了,这些东西拉到县城卖一次,转手就是红票子。”

“既然说到这了,我说说想法。”李雪松站起来,“修路是让车开到田间地头,电商是把东西卖到全国,这是两条腿走路。”

贺衎脸上生出一种敬仰,“要是把这两条路打通了,把乡亲的土特产,都像蚂蚁搬家一样运到山外,致富就有了翅膀。”

榆树叶黄了。果园苹果压枝,圈里湖羊咩咩,秋色愈来愈深。

“修路!”在召开的村民会上,贺衎说出自己的想法。村民听了,蜂拥而上,把他们围在中间,虽然这是众人盼了几十年的事,但真修起路来,大家的反应还是超出他的预料。老头、妇人唾沫横飞,七嘴八舌。他听懂了大家的顾虑,路面占了东家一寸,影响了西家门口。这树是他家的,砍一棵树苗得赔钱,路修到谁家地里,也想找事赔俩钱。

贺衎说,“凿一尺宽一尺,修一丈算一丈。苹果成熟,羊出栏前,一定要把路修通。”

这话起了作用,耿军军带头喊,“修路!哪怕脱层皮也要修!”

这边的路开修了,那边的电商却一筹莫展。那天贺衎带着电子商务培训人员走到村口,碰见王老汉,便叫住说,“你娃在外面打过工,估计对电子产品感兴趣。你问下想不想参加电商培训?”

“还有这好事,不过这电商,是个甚?”王老汉听了眼睛发亮。

“这东西,说远了也很远,说近了就是手机连个网,把鸡窝里鸡蛋卖到山外去。”贺衎笑着说。

“真是神了,甚网能挂得住鸡蛋。”老汉先摇头,又点头,“但你说的,饿就信!”

“不是用网挂鸡蛋,是把鸡蛋拍成照片放网上,买的人看到了先付款,再用快递送过去。”贺衎讲得浅显,以便王老汉回家能讲给儿子听。

“以前,鹅不信,现在鹅信了。”王老汉说着,移脚小跑着去了,“你说的都能成!”

刚喝完一杯水的功夫,太阳还没从完全从榆树上升起来,王老汉就推着儿子,走进了村支部,脸上带着讨好的笑。

培训进行了半个月,技术员与县里的电商平台对接,建了店铺,开了账户,将土特产拍成图片,挂在网上展示。村委会将会议室腾出十平方米,设立王家坪电子商务服务站,让王鹏鹏当站长。这个沉默的小伙子,一天天忙碌起来。

无路难,开路更难,这边修路的工程,推进缓慢。施工队纵使有大型机械设备,在“之”字路的拐角,还是需要人工在悬崖上,像荡秋千一样打炮眼。有经验的村民带着钢钎、铁锤,向悬崖绝壁挑战。很快,先前筹备的修路物资,所剩无几。情急之中,贺衎又向李雪松求援,单位的人自发捐款,筹够了第二笔修路经费。全村老少齐上阵,钢钎大锤震天响,配合施工队在悬崖上一寸一寸推进这条致富路。

那天早上,贺衎绕着院子跑了几圈,抬头看见王葛蛋走过来,便一同走进会议室,里面重新粉刷的墙面白得耀眼,墙上挂着的电商操作流程,上面密密麻麻,有许多红笔圈出来的道道和标注的三角形。墙下的货架上,依次摆着鸡蛋、小米、核桃、蜂蜜、荞麦。

看到王鹏鹏坐到轮椅上埋头填单子,他苦笑着摇头。这个年轻人自从做了电商,就像变了个人,天天给他推送微信,让转发这样那样的内容。贺衎问,“哪儿的订单?我帮你填。”

王鹏鹏从轮椅上抬起头,“行啊,你的字写的好看。”

陕西五斤小米,甘肃十斤核桃,宁夏二瓶蜂蜜、十斤小米,订单五花八门。填完订单,贺衎已经被电暖气烤得暖烘烘的,脱下冲锋衣放在桌上,“感觉咋样?”

王鹏鹏面带微笑,“生意还不错。”

“效益啦,效益咋样?”王葛蛋问。

“给你看看账本,每一笔账都在这里。”说着递过厚厚的笔记本。

第一笔销售收入,1500元。产品成本、包装费、父亲摩托车油耗、快递费,1360元。净赚,140元,第二笔……

“不错嘛!每笔账都记得清清楚楚,我看本子上记的,小米多一些。”王葛蛋拍了拍本子。

“小米加步枪,健康有营养。”王鹏鹏十指飞舞着,在手机屏上敲字,“我现在过的很充实,都忘了是个残疾人。”

说话间又接两单,订的是小米。每次有订单进来,王鹏鹏眼里总会冒着光。贺衎忽然意识到,如果经济贫困是硬贫困,那么精神贫困就是软贫困。电商就是深度软扶贫,重拾起了这个年轻人的信心。

说着话,王葛蛋指了指他的衣服,他才意识桌上衣服口袋里的电话一直在震动。接起电话,听筒里的声音时断时续,他把手机贴着耳边,才听清楚,“出事了,出大事了!”

俩人起身,直奔修路现场。下山的水泥路冬天前必须铺设完工,眼看着路基铺好了,施工队赶在天冷前,铺上五公分的水泥石子,就可以抛光定型。结果那天铺的水泥,一夜间被毁了,而罪魁祸首是两头猪。这说来也好笑,王老汉家的这两头猪,踏着这条路完成它们一夜的逃亡之旅,天亮前,又折返回来踩在了刚刚铺好的水泥路面上。水泥路,成了小猪佩奇踩泥坑的游乐场。

人为了修路赶进度迁怒于猪,猪没有察觉到自身所犯的错误,只感觉到人的不怀好意。足足有两百斤重的两头猪,看到赶来的人握着铁锹洋镐,扭着屁股跑起来,四个蹄子像鸭子在划水。

人群中的王老汉吆喝着,“喽,喽喽喽,可怜的猪,要冻死了。”

对付受惊的猪,靠哄已经是不行了,贺衎来不及多想便喊起来,“截住,先截住再说。”

之字形的山路上,猪被堵在拐弯处,一边是悬崖深沟,一边是里三层外三层的人墙,对峙就这样僵持下来。人群往前走,猪往路边退,等两只猪身子都挨在一起,后面肥硕的屁股已经悬在沟边,再无路可退。猪哼哼着,用嘴拱着腥臭的水泥沙子,眼睛盯着人手里的兵器,两只前蹄用力刨地,从一味的退守防御转为拼死突围。但人早已看穿了这点,王葛蛋从路边捡起一只空水泥袋,准备在猪冲过来时套住猪头。猪一惊,转了个弯,从贺衎腿下冲过去。跑掉的猪将人掀翻在地,径直地朝山上逃,逃跑时屁股上挨了洋镐把的攻击,嘶哑惨叫。另一头猪没逃出包围圈,虎视眈眈地哼哼着。王葛蛋气急败坏,“操,这猪疯了。”

贺衎爬起来,呲着牙,重新堵住了刚才被撕开的缺口。人往前移,猪脚下的地更小了。王老汉驼背弯腰,缺陷在这一刻化成优点,他两只手出击快速,一把将猪耳朵提在手里,手指甲嵌入猪皮,“快上手,这猪力气大。”

王葛蛋吆喝,“抓腿,抓住腿绊倒它。”

人们七手八脚扑上去,贺衎抓住了另一只猪耳朵。猪的半个身体被提起来,激烈挣扎也无济于事。几次尝试后,在力量悬殊的对弈中,猪暂时放弃了抵抗,嘴里呼着热气。人们也放松了警惕,好似笃定了缴械投降的罪犯,在等待正义的审判。不曾想,罪犯在束手就擒前,还要做殊死一搏。猪积攒了力气,忽然后蹄一蹬地,跃起半尺,撞在贺衎身上。贺衎又一次倒地,和上次不同,这次摔下去后半个身子掉到了沟边上,而撞翻他的猪,却子弹一样滑进深渊。

贺衎的两只手,在空气中胡乱抓着,但什么也抓不住,只有从下往上吹的风,刀子一样划过指尖。忽然,意识到身体没有下降,脚被什么东西拽着时,他才听见上面喊,“抓紧,往上拉!”随即,身体一点点上升,后背被压路机碾过了一样,火辣辣的疼。

终于,贺衎感觉自己的视角和天平行,意识也慢慢在恢复,身体却控制不住地颤栗,嘴巴明明在动,却发不出一点声音。眼前的天空,从橘红化成浅蓝,后变成微白,最后连同意识一起,消失在黑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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