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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喜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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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4/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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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金


陈海峰冲进太平间,看到拉出的冰柜里,陶小龙那张毫无血色的脸,瞬间觉得自己的头发奓起来,五雷轰顶一般。

真的有雷,太平间外的雷如战鼓,雨如箭,以合围之势侵略油矿的每寸土地。这场从未见过的大雨,好像预谋已久,落在陶小龙被碾轧之前。陈海峰逐渐适应了昏暗的光线,才看清太平间里安置着三面大冰柜,冰柜分了几层抽屉。每个抽屉恒温冷冻,像存放尸体的棺材。他腿一软跌倒在地板上,心里的悲伤,像一包黄连汁被摔破了。

从城市走进矿山,他像油矿觅食的山鸡一样刨食,为了每个月的几千块钱,刨得两爪子的血。说到底,他们只是庞大的石油肌体上,一枚造血干细胞,采油输油保卫油。原油交易所的期货曲线怎样崩跌,城市的霓虹灯如何暧昧闪烁,丝毫不影响他们苦里寻乐的山中岁月。但这次不同,天降暴雨时,一辆偷油罐车,在陶小龙执勤时,从他身上轧过去了。

得知噩耗前,陈海峰正在矿长办公室,为工作调动的事憋闷着。矿长贺建功开门见山,让他不要藏着掖着,把话说开。他熟悉这位油矿领袖的脾气,便直截了当说明了情况。

“真想去?”贺建功头发花白,慈眉善目,怎么看都有几分亲切,问完又接了句,“干得不舒心?”

回想这几年,一步一个台阶,像爬泰山一样到队长的位置,身体透支成筛子,体检表上的健康指数,如同白纸上大大小小的窟窿。陈海峰忙把调动申请书递到办公桌上,说:“矿长,我不是撂挑子当逃兵,就想换个岗位,要不家和身体,都得垮了!”

“去了干什么?鸡头凤尾,你分不清?”贺建功把手里的茶杯重重压在申请书上,点了根烟,“再说,你走了保安大队那帮小子,谁收拾得住?”

陈海峰的脸黑里透红,那是四季穿梭在山间的风,刀子一样刻在脸上的印记。他没接上话,咽了口唾沫,歪着头酝酿着措辞,看到挂在墙上的时钟刚刚指到三点钟。大风扯着树枝,拍打着窗户,一道闪电在窗前划开。他转身去关窗户,锈迹斑斑的窗户轨道,滑起来吃力费劲。口袋里的手机急躁地响起,等把窗户关严实,半个袖子已经湿透了。手机对于别人来说,是个通讯工具,但对他来说,是施了魔法的山芋,一天到晚接得发烫。这一个个电话,也把他绷成紧紧的弓。箭在弦上,随时发射。接通电话,那边嘈杂的声音从听筒传来:“队长,陶小龙让偷油车轧了!”

三点十一,只用了十一分钟,陈海峰把自己从矿长办公室发射到了保安大队。迎面跑来的队员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慌慌张张作了一番陈述:

陶小龙带着他们巡查卡子站,对一辆双桥罐车例行检查,发现车里面暗藏着一个小油罐,决定把车扣押。黄头发的司机说雨天路况不好,让他把车开回。陶小龙押着黄毛司机上了罐车,没想到车开起来后越来越快。队员发觉不对劲,一路追上去,在前面转弯处看见陶小龙倒在地上,已经昏迷不醒,罐车却不见了踪影。

狂风斜雨把队员浇成落汤鸡。陶小龙被几个人抱在怀里,脸色惨白,嘴唇发紫,右手边的手机旁,掉落着一把管钳。陈海峰嘶吼着:“还不紧不慢啊,赶快送医院!”

抱着陶小龙冲进医院,他一脚踹开门一边喊救命。脚下一滑,一个趔趄把疼了几天的腰,摔在弹回来的门把手上,引来医生护士一阵侧目。值班医生翻了翻陶小龙的眼皮,检查了脉搏,说赶快,抢救室!医生在手术室厚重的铁门里进进出出,纷乱的脚步好像踩在他心尖上。许久,一位医生出来说,病人情况危急,胸腔内大出血,快通知家属吧!他心里咯噔一下,跌跌撞撞坐到过道椅子上,感觉双腿灌了铅一般。他搓着晒脱皮的脸颊,把情况给贺建功作了汇报。

从常年不见阳光的太平间出来,他感觉衣服里弥漫着消毒水和若隐若现的霉味。开车直奔贺建功办公室,雨倾泻在挡风玻璃上噼噼啪啪,很像打在他心上。和昨天不同,办公室里黑压压坐了半屋子人,除了油矿的几个要害部门负责人,县公安局的中队长李栋也坐在贺建功旁边,闷着头咬着烟,吞云吐雾。恍惚着进门后,陈海峰背书般把事情经过又说了一遍。

“发生这样的事,我怎么向矿上的三千职工交代?”贺建功一拳砸在桌子上。

“局里把这案子列为6·16督办案件!该查得查!该关得关!”李栋狠狠地把烟头揉灭在白色烟灰缸里,飘起一缕青烟。

贺建功让陈海峰配合公安局,把事情查个水落石出。但具体怎么执行,他又说了几点。陈海峰看着记在本子上的几行关键字,也算明白了。调查时内紧外松,把握分寸,这让他的心,忽然疼了一下。企地关系很微妙,这种分寸像头顶悬着一把利剑,稍微把握不好火候,就落下一个“屎壳郎跳高”的悲情演绎。

想当初,陈海峰答应到保安大队,觉得油矿保卫和警察贴得紧,风霜雪雨搏激流,但真到了这里,才觉得自己太天真了。他当兵复员后,分配到铁角城油矿。复员时转回来的那份档案,写着7年的锤炼,让他在擒拿格斗比武中拿过名次,立过一次三等功。也是在这间办公室,贺建功第一次找他谈话,说铁角城油矿眼下缺人,你来了能发挥作用。陈海峰心里有些抵触,说,我行伍出身,当个采油工不是本末倒置吗?他本来想说戎马半生当个采油工屈才,话到嘴边转了几圈又咽回去了。脱下了那套迷彩装,从绿色军营告别时,排长搂着他的肩说,回去把性子收一收,他记住了这句话。没想到贺建功说,你到新组建的保安大队报到,那个岗位适合你。他勉强答应了。

铁角城是个黑金王国,油矿上的两千个油井,像一个个深窟窿,钻透了地下的油层,没日没夜地从这具身体里榨取黑黢黢的原油。之所以有这么古朴的称谓,众说纷纭,只有贺建功的说法最具历史感:这个边塞小镇,有过战火的纷飞,马蹄的阵阵,连天的狼烟,却始终铜墙铁壁,任金戈铁马也固若金汤。

刚开发时,铁角城还没有通电,照明都用蜡烛,只有一户人家借助微型风力发电机,点亮微弱的灯泡。村民吃的水碱性大,洒在地上干了泛起一层白,吃了肠胃不适肚子胀。后来大规模开发后,村民看着祖祖辈辈踩在脚下的黑金,被树林一样立在山里的抽油机采出来,便开始了靠山吃山的营生。有偷油的,就有收油的,出了事还有负责摆平的,一个利益链就这样滋生出来。

皮卡车朝山里走五六十公里,便深入了油矿腹地。眼前的一道道山梁,如盘踞的巨蟒,横卧在李栋面前。保安大队的兄弟们经常自嘲:黄黄的山梁,荒荒的峁,四季刮风吹人跑。隔山能说话,见面走一天。

案发现场的山头,一丛白花贴着地面灿然怒放。几孔废弃窑洞像吃人的口,不时有灰色野鸽子飞进去。陈海峰把案情现场还原了一番。

李栋拍了几张取证照片,说:“现场没什么有价值的痕迹了。”

“下了一夜雨嘛!”陈海峰管不住自己的嘴插了一句。

这话对于天天断案的李栋来说,相当于一句废话,“你这么厉害,该叫你福尔摩斯侦探!”

陈海峰听出了这句话的味道,还是腆着脸笑,“我就是个抓油耗子的,这案子还得靠李队啊!”

一群山羊窝在对面的太阳坡叫唤,放羊老汉躺在羊群里,用草帽遮住太阳。悠扬的信天游,从草帽下嘶哑地飘出来:“瞭得见那村村,瞭不见得人,我泪蛋蛋抛在,沙蒿蒿林。”

来到陶小龙宿舍,“啪”地打开灯。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黝黑的大老鼠顺着架子床溜到墙角,一下子就没影了。陈海峰对这些早就习以为常。被老鼠疯狂扫荡过的黄色鸡蛋液和蔬菜挂面,像没下锅的西红柿挂面配餐搁在床铺上。床对面的桌子上,放着一台电磁炉,炉上是一把黑炒锅,旁边搁着一捆大葱。他想起陶小龙夜巡时就着干馒头,也能把一根白葱吃下肚子里。对于这位兄弟来说,他把自己永远留在了这里,这宿舍里的桌子床板,都与他长眠在一起了。在贴着墙边的床头缝里,陈海峰找到一根皱巴巴的烟,烟丝已经干得不像话。点着抽了一口,辣得他眼泪又流出来不少。

矿区成立保安大队,让陈海峰带着几个队员,设卡维持生产秩序。那时他们就挤在这排狭小的简易板房里,上厕所要找个山洼地解决,打电话得爬到山顶找信号。他想起有天夜里,陶小龙睡得迷迷糊糊起床撒尿,贴着山坡的风把尿刮了一身,他回来说外面的雨真大。第二天兄弟们看着干涸的地面,笑着问昨晚下的什么雨?他眯着眼睛望了望头顶明晃晃的太阳,说这地方太他妈邪乎了。

陈海峰把烟立在窗台的相框前,相框里陶小龙眯着的那双小眼睛,似乎还在思考着那个世纪难题。李栋走到照片前,前后绕臂,额头上挂着汗珠子。这是他的习惯,据说能减轻胳膊上的旧伤带来的后遗症。

“最近局里人手紧,这次调查得你们协助。”李栋说着,把相框里的照片取出来,“当事人的手机和这张照片,得带回去查查线索。”

宿舍门口那台老式发电机,依然震得人耳朵嗡嗡乱响。陈海峰盯着李栋,沉默了一会儿。嘴上答应了,心里却不免打鼓。凭着他能想到的形势,以前抓的都是弄油换零花钱的小贼,这次碰上的无疑才是亡命徒。

顺着李栋的目光看出去,窗外的黑云压着山顶,厚重得像要掉下来,一声雷从远处呼啸而来。

 

一辆大屁股皮卡车拖着泥水,停到人群面前。车里的人,扶着车门跳上车厢,健壮的身体在夕阳下映出一个剪影。夕阳落在抽油机的油杆上,机头上下扭动,好似一口一口撕咬着那轮惨血。

陈海峰明显感觉到,像有只狼混迹到羊群中,嘈杂的人群浮动出异样的味道。

打电话请村主任铁大山驰援前,他收到两张照片,一段语音,说井场被偷了。等他们赶到井场,偷油的人逃之夭夭,只剩下被绑在板房里的看井工,哭丧着脸坐在地上。十几个村民聚集在井场下,横七竖八将几辆车横在路中央。他们以原油泄漏污染农田为要挟,要钱赔偿,叫喊谩骂声一片。路是油区的主干线,进进出出的车,都从这条华山道经过。路水泄不通,原油运输眼看着要陷入瘫痪,大小车焦躁地按着喇叭。

说话前,铁大山重重地咳嗽了两声,“油矿是咱的衣食父母,你们堵在这里是猪油蒙了心啊!”

“油把我家的田染黑了。地下的水里漂浮着油花花,抽出来用瓢撇了油,搁两三天才敢给羊吃。”有人喊着话,让安静下来的人群又骚动起来,“村主任得给我们做主啊!”

“以前咱们过的穷日子,现在日子过好了,靠的是啥,你们看不到?”铁大山把手一挥,接着说,“赔偿也要坐到桌子上谈,都散了吧,散了!”

人群像初春的冰,慢慢化开。凝重的空气这才有些放缓。陈海峰有种错觉,这辆大屁股皮卡车像演讲席,眼前的人刚刚在上面做完了一场简短演讲。

铁大山跳下车,接住陈海峰递过来的烟,“看着油井不停地转,感觉是从我们的心脏里抽血啊。”

在铁角城,村主任说话分量重,陈海峰说:“大家的日子也过好了嘛!”

铁大山抽了口烟,没接这话。转了个话头说:“污染了还得要赔啊。”

陈海峰自知理亏,“赔,得赔!”

这里的油井密度大,地下铺设的管道有一万多公里。陈海峰布置了一张大网,几十名队员在这些油井管道附近埋伏蹲守。第二天夜里,在一一四井场外查获了一辆桑塔纳,从后备厢抬出盗窃的一袋袋原油。车上的人在遭遇巡逻队员时,嚣张拒捕,被队员用警棍开了瓢。审讯快结束时,陈海峰漫不经心地问:“知不知道陶小龙的案子?”

那人用手揉着头上的绷带,说:“巧了陈队,我前几天听人说起过这事,那辆罐车停在砖瓦厂里。那里看着是个砖瓦窑,其实是个收油点。”

陈海峰心头一震,凑到那人眼前问:“你知道谁轧的?”

绷带头摇得拨浪鼓一样,“我这人平时没啥爱好,就好喝两口,弄几袋油换个酒钱。我这算举报有功吧,你放了我!”

陈海峰“啪”地合上笔记本,“通知你家里人交罚款,领人!”

铁角城西边的骆驼山,视野开阔又便于隐蔽蹲守。雨下了又停,停了又下。缩在皮卡车里泡方便面时,坐在后座的队员说:“队长,咱都出来三天了,鬼都没见着啊。”

“能把这里端掉,别说三天了,一星期都值了!”陈海峰回头瞪了一眼。

“偷油的人,供出的消息,准吗?”队员嘟囔了一句。

“少废话,有力气多盯梢!”陈海峰被红烧方便面的浓汤呛得咳嗽起来。

望远镜里的这座砖瓦厂,是个可疑的地方,陈海峰相信自己的直觉。

这里的八条主干道、九个卡子站,都是他徒步丈量过的。那时候的路面尘土厚,一脚踩下去小腿都淹没了。他熟悉每辆罐车装油多少方,铅封号是多少。熟悉怎么用手里的望远镜观察敌情,用后座上的夜视仪指挥作战,分头包抄。只要他站在卡子站,就能从过往的车里,揪出贼眉鼠眼的偷油人。有次开表彰会时,贺建功把这种能力叫天赋,他知道这是眼力,也符合犯罪心理学。他也心知肚明,附近偷油的人对他的评价,更多的是一句话:“陈队是条好狗!”

果然,月牙挂在山坳口,一辆罐车水银一般滑进收油点,车上的人一袋一袋往下卸油,干得热火朝天。陈海峰两眼冒火,喊了声出动!开车冲进砖瓦厂。仿佛天降神兵,里面的人吓得老鼠一样逃窜。队员一拥而上,除一个黄头发的年轻人跑出去外,剩下的几个没费力气就被擒获了。那孔砖窑下面埋着一个硕大的油罐。铁角城流传着一句话:有本事的用罐车装,没有本事的才背袋袋油。

顺着逃跑的背影追出来,陈海峰看到黄头发的年轻人,跨过砖瓦厂新制的一排排土黄色砖坯,一跳一跳地像跨栏的兔子。他嘴角隐隐笑了,有那么一瞬间,感觉自己还跑在军营赛场上,刷新全营五千米比赛纪录。距离渐渐拉近,鼻子都能闻见散发出的原油味。一个猛扑,他紧紧抓住瘦瘦高高的青年,把对方扑倒在一辆油罐车前面。他想这次和以前一样,能轻松KO对手。这些年参加的护油行动少说也有上千次,挽回的损失有四五百万元。

倒地的小伙,身体干瘦却有力气,挣扎了一下见身体动弹不得,忽然腾出一只手从皮带下面抽出一把刀。

陈海峰丝毫没有防备,眼看着迎面刺来的刀尖,像吐着芯子的蛇,朝喉咙咬过来,已经躲避不及。他本能地一转头,刀锋带着月光的凉气,划过脖子刺进锁骨,疼得他吸了一大口凉气。

试了几下都没爬起来,他眼睁睁看着那只反败为胜的兔子,以一个西部骑士的潇洒背影,一跳一跳消失在茫茫夜色里。空留下他和那辆忧伤的罐车,在滚滚雷声中悲切。

 

早上醒来,手术麻醉药消退后的伤口,咽口水都疼。

躺在床上翻看抖音视频,陈海峰搜索“怎么减轻手术后的疼痛”,主页自动推送的视频说:听最嗨的歌,喝最烈的酒,跳最潮的舞,打最好的石膏。这些网络语,已经脱离了原本的意思,对他这样的山里人,像精神麻药,看过后会心地一笑,会让困顿的生活有一丝悬浮。他腰椎间盘突出,主页上推送的“都是腰椎间盘,你的怎么这么突出”,他笑完之后也点了赞。有句话说得形象:自从有了抖音,每天过着帝王般的生活,有人献歌献舞,有人表演才艺,朕还要挨个评阅点评盖红章,甚是劳累。

帝王正给搞笑视频评阅盖章,皇后请安的电话就拨了进来。电话的开头和每次开会一样,都是例行内容,诸如吃了什么,身体怎么样,夜巡忙不忙。说完这些,妻子夏婧才进入正题,问陈海峰哪天休假?

想起几天前,妻子在网上淘了两张演唱会门票,算好了他休假的时间,和他去享受二人世界,梦游大唐的帝王不得不穿越回现实,说:“最近休不了假。”

妻子停顿了几秒,“结婚三年,你陪我看过几次演唱会,去过几次电影院?”

妻子说的都是精神享受,他想起一句抖音里治愈系的诗,“我陪你看过‘独出前门望野田,月明荞麦花如雪’的美景呢!”

铁角城地下储藏着黑金,地上常年难得见绿意,那两个月的荞麦白雪景,好像是为了衬托一年的荒凉而存在。第一次带妻子到单位,顺着黄土高原上手掌纹一样纵横的山路,往手掌深处行,山梁上荞麦花开出的白雪景里,出现了一起一伏的抽油机,这是构成油矿的最小单元。

夏婧没接他的文艺腔,说:“你那儿除了油就是羊,还有偷油的贼和满地的羊粪蛋!”

他就为难了,闷闷地问,那咋办?夏婧把这个问题又抛回来,让他想去。

他都可以想到,妻子挂完电话,一副“本宫今日身体抱恙,倍感不适”的模样,嘴一撇,眉头皱起,抱着沙发抱枕,吧嗒吧嗒掉眼泪。

招架不住妻子的眼泪,他给夏婧发了条微信说了受伤住院的事,并附上一个咧开嘴的笑脸。那些字太冰冷,配上表情包,证明他依旧生龙活虎。他在矿区的深山保卫石油,妻子在城里的幼儿园任教。他对妻子用尽心思,还是觉得亏欠不少。这让一米七的他,和一米六五的妻子走在一起,怎么都感觉矮那么一截。还有一些难言之隐,只是他轻易不挂在嘴上。都是饮食男女,妻子胸口淡淡的茉莉花味道,时常让他一肚子“随风潜入夜”的心思,只能落个“花自飘零水自流”的一处相思。这些动能,在身体深处慢慢集聚,成了他调走的引燃剂。

夏婧连着发来两串表情,一串是惊讶,另一串是拥抱。看到这串专属拥抱,他心里开朗,头顶乌云闪耀出一层金边一样。他记得有次“潜入夜”,妻子说一个拥抱的绿色小人仅是表情包,但一连串就代表长相厮守的爱情,是她留给他的专属表情。那时他正被她炽热的体温灼烤得快融化了,两个人几近缠绵成一体。

夏婧拨通微信视频,着急喊着说要来医院。

“哈,你就别来添乱了,也不是断胳膊断腿的事。”陈海峰得意忘形,说话都笑出了声,扯得伤口疼了一下。

“你要保护好自己!”夏婧看到视频里,自己男人的浓密头发被剃成了秃瓢,脖子上的纱布缠了一圈又一圈,忽然哭出了声,声音越来越大。

“你别太担心啦!”陈海峰平静了一些,无奈地笑了笑,“等这事过去,就休假回家!”

“你快回来吧,我不发脾气啦!”

“等你回来,我不让你陪我去这儿去那儿!”

“等你回来,我天天陪着你!”

“等你回来,我给你做好吃的!”

“等你回来,我们要个孩子吧!”

夏婧一句接一句地喊着,哭到声音沙哑。

这个收获,让陈海峰感到意外,也算是因祸得福吧。他一直想要个孩子,夏婧说先解决了两地分居,再提孕育油二代的事。他想再这样下去,说不定还没有盼来孩子,身体就像一张纸,被一阵风撕裂了。

昨晚的手术,陈海峰听医院副院长说,这一刀要是再偏一寸,刺破的就是颈部大动脉了,那时打的麻药劲还没完全上来。手术是副院长亲自做的,按说他的这点伤,没必要副院长亲自上阵。但贺建功知道情况后,预估了下形势:不到一周时间,保安大队一名队员在太平间躺着,一名队长在手术台上躺着,就给医院院长打电话。医院不敢怠慢,副院长就带着医生护士,围着手术台,剃了被血染红的头发,剪开结痂的衣服,消毒清洗挤血,最后把三厘米长的伤口缝合了。

那个打电话的人,赶来医院,人还没到声音先到了,“你小子把我吓得够呛!”

他想着起来迎一下,被进门的贺建功按住了胳膊,“没什么大碍吧!”

陈海峰挤出的笑比哭还难看,“没事!”

贺建功表情这才放松了些,说:“你抓偷油的人有功,这个得表扬。我也得批评你,还说你当过兵,一下就让人撂倒了?”

陈海峰小声说:“这事丢人啊,大意失荆州!”

贺建功握着陈海峰的手,说:“咱们肩上的担子还很重,抓住凶手才能告慰亡灵!”

陶小龙牺牲后,同事发在朋友圈的悼念文章,把他瘦小的形象立了起来:生命的惊叹号、忠诚的卫士、平凡中闪光。这些字像鼓槌一样敲着陈海峰,心里窝着火,说话便铿锵起来,“这是对我们底线的挑衅,一定得把这伙人揪出来!”

“有你这话,我就放心了。”贺建功匆匆告辞,走到门口时又停下说,“你的调动申请,批准了!”

陈海峰左手打着吊针,右手对着贺建功挥了挥手。

送走批准调动申请的人,他摸出手机,看到有条短信从屏上跳出来:“陈队,你会后悔的!”

盯着陌生号码和莫名其妙的话,他心里多了一重阴影。这个时候谁给他发的信息,是挡了别人财路,这是威胁?还是“6·16案”凶手,发来的警告?把这个信息截图发给李栋,对方说他在医院附近查案,便顺道拐了进来。

进门后的李栋说有两个消息,问他先听哪个。陈海峰黑着脸,气若游丝地表示,先来个好消息去去太平间带出来的霉气,最近碰到的全是倒霉事。消息使者说,那你可能要失望了,这俩消息都不怎么好。一个是系统里查不到短信息电话卡的持有人,那是黑市买的号。另一个是陶小龙的手机技术解锁后,找到了一段有价值的视频,通过视频还原了案发的过程,锁定了碾轧车牌和司机影像。

“查到凶手了?”陈海峰抑制不住的兴奋,“这是好消息啊!”

“别高兴得太早,看完视频再说!”消息使者举着解锁的视频给床上躺着的人看,视频显示:那天陶小龙上车后,一直举着手机录像取证,然后和司机发生冲突,在抢夺司机攻击他的管钳时,被对方推下驾驶室。看着油罐车要逃走,他大喊着让司机停下。罐车没有减速,拖着瘦弱的陶小龙继续走。视频最终停在了车轮碾过他身体的画面处。

“经过技术比对,查到开车司机叫铁磊,是铁角城村主任的儿子,有吸毒前科。”李栋把视频拖回嫌疑人的画面处说。

陈海峰觉得确实高兴得过早了,他熟悉视频里的身影,差点将他置于死地,“我躺在医院就是拜铁磊所赐,这辆车也停在砖瓦厂里。”

李栋眼里闪过一阵惊讶,“那就合情合理了。而且据我们的线人举报,塞上情饭店可能是一个窝点!”

陈海峰心又沉了一下,“这件事越来越复杂了!”

 

塞上情的招牌羊肉,香嫩鲜美不膻气,是舌尖上的一道美食。据说因为散养的山羊,一年四季上蹿下跳,啃食贴着地面生长的地椒。服务员把俩人领到靠窗户的位置坐下,“陈队,还和平日一样,来个爆炒羊羔肉和胡辣羊蹄?”陈海峰是熟客,老板铁大山雇的服务员,也是当地的熟人。他把菜单给李栋推过去,对方没有什么表示,他又添了两碗羊肉小揪面。服务员麻利地拿了两杯八宝茶,便跑进后厨报菜去了。

“这一口羊肉,让人念念不忘啊!”胡辣羊蹄很快上桌,李栋大口嚼着美食,满口流油,“我记得第一次吃这羊蹄,是来处理你们队的那个案子。”

一辆油罐车轰隆隆从饭店外碾过去,像火车轧着铁轨,震得脚下地面颤抖。陈海峰觉得脑袋里猛然涌进的记忆,把他推进了噩梦般的洪流中。

李栋说的那件事,发生在五年前,他那时在保安大队当班长。队员接到偷油的举报,赶到井场时偷油人已经弃车逃跑,便拖着偷油车返回了卡子站。如果只是这样,这件事也就稀松平常。太过蹊跷的是,那个偷油的人逃跑后,坐着接应同伙的车,在十公里外的险要处坠崖了。晚上,宿舍板房里忽然冲进十几个人,把血肉模糊的一具尸体,抬到桌子上,让队员给死者烧纸守灵。冤枉归一边,陈海峰想:死者为大,几百万的冥币,他还可以烧得起。他们烧纸时,几个人拿着砍刀、板斧、镐把,将一排板房里的电视水壶都砸得稀巴烂。陈海峰举着手机拍了几张照片,留存证据。结果证据被一个有文身的胖子,用板斧劈成八瓣。拍证据的人,被一拥而上的人收拾得鼻青脸肿。等李栋他们控制住事态,他已经在地上跪了一夜,眼睛肿得眯成一条缝。伴随着汹涌的回忆,他还能清晰地感受到,当时灼心的屈辱。

“我跪在地上掉眼泪,那个有纹身的胖子说我哭丧,哭得好!”陈海峰苦着脸夹了几筷子,也没把那只羊蹄夹起来。

“那是家属找人闹事,是想讹一笔赔偿金。”李栋挖了两勺油汪汪的辣子,放进新端上来的小揪面里。

他俩打上交道也始于那次查案,后来又喝过几次酒,陈海峰算是搭上了地方公安局这条线。他心里挺乐意,铁角城三教九流,一样都不缺,一个也不少,保安大队抓的偷油人,最后都得统统交到公安局。

狼吞虎咽地吃完面,李栋借着接电话,走进靠近后厨的卫生间,侦查情况。剩下陈海峰望着眼前的饭菜,没一点胃口。若是陶小龙坐在对面,碟子里的胡辣羊蹄肯定一个不剩,吃完这道爆炒羊羔肉,还会朝着服务员大喊一声:羊肉小揪面再来一碗!想起这些,他觉得内心有一团火在燃烧。

忽然,陈海峰眼前的光线暗了一下,抬头看见一个爱马仕的“H”标志,尤为扎眼。铁大山堆满肉的脸上挂着笑容,双手把一盘手抓羊肉放到他面前,提了提掉在胯间的皮带,坐在椅子上,“听说你受伤了,没啥事吧?”

“一点小伤。”陈海峰看着眼前上好的羊肉,淡淡地说。

“村里人偷油惹了祸,我给你赔个不是。”铁大山夹起一块羊脖,反复蘸了蘸蒜水醋汁,递到陈海峰的碟子里。

“不好意思啊,出院前医生安顿不让蘸蒜和醋,吃了犯忌。”陈海峰没福享受铁大山的美意,把羊肉里的上品往旁边推了推,“偷油也犯忌,轧人犯法,我们一定要把罪犯揪出来。”

铁大山欲言又止,闲扯了几句,走进后厨的门帘后面。看着消失的背影,陈海峰心里忽然开始警惕起来。

铁大山任村主任多年,贺建功第一次带着人到铁角城勘测,就碰上这位村主任,他双手握着穿红工衣的石油工人,像迎接红军一样,把远道而来的客人迎进了村里。又打扫了几孔废窑洞,把他们安顿在里面。虽然窑洞晚上漏风雨天进水,但在当时也算是村里最大的支持了。

铁角城的地底下,没有连成区块的整装油层。这里的石头经历过岁月的淬火,留下了劫后余生的顽劣。展览馆陈列的岩芯样品,放在显微镜下看,整个储层都是致密的花岗岩,那是贺建功常说的“磨刀石”,而他们被称为磨刀石上闹革命的人。磨刀石里挤油,让这里的原油开采起来像土豆地里刨金子,得筛出来。不像中东的国家,随便在地上插根管子,原油便喷得像自来水。

李栋侦查回来,脸上带着诡异的笑。蘸着汁子吃完两块手抓羊脖,嘬了嘬手指上的油,这才点了根烟,朝着后厨的方向努努嘴,吐出意味深长的四个字:“别有洞天!”

 

凌晨四点多,发动的三菱车,火箭一样朝山下驶去。

陈海峰看到一辆油罐车从塞上情饭店滑了出来。他揪了揪李栋的衣服,指了指车窗外面。对方揉揉眼睛,连忙接过夜视仪,看到车后两道深深的车辙。他俩在饭店后的荒山野岭,守了三天两夜,雨下得铺天盖地。饿了困了都在车里熬着,胡子长得像神农架的野人。

车子很快就黏在了油罐车的屁股后面。超过油罐车时,陈海峰看到开车的正是逃跑的西部骑士。铁磊一看形势不妙,一脚急刹车停在村口,打开车门闪了出去。陈海峰拎起管钳追到村里,放慢脚步,眼睛像雷达一样,扫视着周围的每个角落。转过一个门口,忽然黑洞洞的门框上飞下来一个黑影,人还没落地,手里的一根钢管已经落在他的秃瓢上。那力道之大,打得他一头栽倒在泥地里。这人真是他的克星。钢管又高高地举起,陈海峰这才彻底看清眼前人消瘦的脸,颧骨突出,神情冷漠,嘴角露出不屑的笑。这笑容彻底激怒了他,铁磊开车轧过陶小龙时,也是透着这种不屑的表情。陈海峰用尽力气,抡起手里的管钳,砸得铁磊轰然倒地,抱着腿哀号起来。

李栋赶上来,把铁磊拖到皮卡车厢里。

曾经的胜利者,茫然地看着窗外,一言不发,把不屑发扬到底。李栋笑了几声,“不信你不说!”

接下来油区路上出现了滑稽的一幕:皮卡车后面的绳子上拴着一个人,李栋踩着油门加速时,后面的人追赶不急,被拖倒在路上遛着。车子慢下来,后面的人爬起来踉踉跄跄,上气不接下气。

“你挺能跑啊,咋不跑了?”陈海峰冒着大雨,站在车厢里喊。

“我偷油,是为了买粉,要不早跑了。”铁磊说。

“轧了人,你还想跑?”陈海峰拍了拍车顶,车速又提了起来。

“我那次吸完粉开车……把人轧了。”铁磊脚下打着摆子。

“你承认了?是你轧的人了!陈海峰手里的管钳砸在车上,车厢顿时陷下去一大片。

“吸完那东西,恍惚了。”铁磊哀求着,“我实在跑、跑不动了!歇一下!”

“到公安局好好歇着吧!”陈海峰吼道。

赶到塞上情饭店,窗门紧闭。陈海峰上前砸门,砸了几遍,心里有了想法,从车厢里拿出那把管钳,直接把门撬开,急匆匆地冲了进去。

后厨操作间,一股羊肉的气味迎面扑来。抽烟机上黑黝黝的油渍,像裹了一层沥青在过滤网上。大铁锅的老汤咕嘟咕嘟冒着泡,煮了满满一锅羊蹄。两只开膛破肚的山羊,摆在白色大冰柜里。冰柜旁的地上,堆放着一团还没来得及处理的羊下水,血汁漫了一地。如他们所料,后厨空荡荡的,没有一个人。李栋被一个不醒目的柜子吸引过去。这样的饭店,一般会有后门,方便厨房的垃圾处理,但这个后厨,除了这个柜子看不到有门的地方。他推了推柜门,仔细打量着挂在柜门的黑色挂锁,想洞穿它锁住的玄机。这样的锁拦不住他们,砸开锁的柜门被打开后,墙上出现了一个自制的白铁皮门,这也没挡得住李栋的一脚之力。

后院里的房间装饰豪华,中间的大茶桌上摆着考究的功夫茶具,墙上贴着铁角城油区道路图,和保安大队值班室挂的如出一辙。

门口的精壮汉子看到有人进来,大吼一声冲了过来。李栋出于本能,拧了一下身子让他扑了个空,脚下顺势使绊将其放倒,反身扣住对方,一掰一扭,汉子的手腕就脱臼了,疼得杀猪般嚎叫。李栋的动作一气呵成,屋里其他人一看这情境,开始慌了神,四下逃窜。

陈海峰心跳如雷,提着管钳追着一个人冲进房间。刚进门,他就怔住了,地上的盆子里烧着撕碎的纸片,村主任铁大山蹲在火堆旁,面前还推着一沓纸张。销毁证据?这个念头刚刚闪过脑海,他忽然感觉身后传来一阵风声。还没来得及反应,被藏在门后的人用铁链紧紧勒住了脖子,一下子将他拉倒在地,疼得他大叫一声,手里的管钳掉在一旁。

陈海峰躺在地上,想在气势上先发制人,“你儿子已经被警察控制了!”

村主任哆嗦了一下,歪着头想了想,居高临下地死死盯着地上的人,“这里就你一个人,咱们说个敞亮话。”

陈海峰挣扎着,额头上疼出一层密密的汗珠,“少废话,劝你们不要作无畏的抵抗了!”

铁大山从抽屉里抽出几捆钱,咚一声码在桌子上,震得电脑晃了晃,“这钱给你,放了我儿子!”

陈海峰盯着铁大山,又把眼神从他脸上挪开,滑在桌子上的几捆钱上,“你的意思,我理解!”

“理解就好,理解万岁。”铁大山以为钱起到了效果,坐进电脑桌前的椅子上,跷起二郎腿,进入了接下来的谈判中,“你也放我一马!”

陈海峰快速地在心里估摸着,自己不吃不喝刨食,一年的薪水也就在村主任的甩手之间。心里感慨完,他咬着牙说:“我得给小龙一个……交代!”

跷着二郎腿的人,气势矮了很多,又拿了几捆钱,“再给你加这些!”

陈海峰呼吸困难,脸黑得能滴出墨来,“我也得……对得起这份工作!”

铁大山捡起地上的管钳,说:“你这是敬酒不吃吃罚酒!”

陈海峰两只脚在地上使劲,像有一道魔力支撑着虚弱的身体。后面的人碰到门框,手上有些松劲。他借着这个时机,发了疯似的大吼一声,一把夺过链子。后面的人见此,夺门而逃。

铁大山救命稻草一样握着管钳,仿佛眼前这个脖子上流着血的秃瓢,随时会扑上来,饿狼一般把他撕个粉碎。

陈海峰冲上前抡起链子打掉管钳,一脚踢在铁大山的胸口。

铁大山打翻地上的盆子,身上挨了不少拳头。

“贩油的账目呢?”陈海峰问。

铁大山惊魂未定,指了指桌上的抽屉。撕心裂肺地叫着,吸进口腔的纸灰,呛得声音越来越小。

“看着别的村过上好日子,我也动了歪心思。”曾经山一样的汉子,瘫坐在墙角,像是自言自语,“我把大家害了,也把儿子带坏了!”

李栋走进来,拍了拍陈海峰的肩膀,拿起桌子上的烟,点着一支抽了半晌,“情况怎么样?”

“喏,都在这里了!”陈海峰晃了晃抽屉里找出的U盘,插在电脑上,看到文件夹里的账务资料,长长地舒了口气。

走出塞上情饭店门口,闪烁的警笛一声接着一声。李栋幽幽地说:“雷声小了,看来雨要停了!”

陈海峰回头望了一眼饭店的招牌。可惜了,以后再也不会有这道胡辣羊蹄,也听不见陶小龙“羊肉面再来一碗”的声音。

贺建功带着一群人围着铁磊审问。看到陈海峰走过来,热情地握了握他的手说:“铁磊刚才供述,油矿还有个犯罪团伙,套用正规票据,把偷来的原油合法化后倒卖。这些人,才是隐藏的最大毒瘤!”

陈海峰疑惑地看着贺建功。

眼前的油矿领导眼睛里布满血丝,满怀期待地望着他,“你的申请我签字了。但是走以前,希望你再考虑考虑!”

陈海峰听完,喉头动了又动,那里有很多话要蹦出来,却像被一根鱼刺卡住了。

贺建功还说:“我知道你的难处……”后面再说的什么,他已经听不清楚。那份从贺建功手里接过来的调动申请,像最后一片树叶,从他的指尖滑落,摇曳在风中。

这时,手机短促地振动了两声。他心一紧,仔细打量着新收到的短信:“陈队,你会后悔的!”这些天经常收到这条信息,看着满屏同样的文字,好像无数条蛇,吐着芯子从手机屏里蹿出来。他不由自主地摸了一把受伤的锁骨,感觉有股月光的凉气刺入了喉咙。

铁角城,像一座围城。他像一个受了诅咒的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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