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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喜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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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2/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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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婚纱

秦昕来井场的那个除夕夜,是我过年值班的第六个年头。年夜饭做的是肉臊子烩面片,我边和面,边同她聊天。醒面时,切好肉臊子、萝卜丁、西红柿。热油下锅,香味就蹿出来了。臊子出锅,水烧开了,开始揪面片。水烧过三遍,面熟了捞出来。臊子往锅里一倒,面往锅里一拌,葱花往锅里一撒,色香味俱全。

“做饭挺厉害啊!”秦昕穿着红色棉工服,头发随意盘在发套里,挽起袖子准备碗筷。

“也不常开火,方便面、馒头、榨菜,凑合着也能吃一顿。”

以前在家,我妈做饭时,我喜欢搭把手,拍黄瓜、炒鸡蛋、蒸馒头,但到了油矿自己做饭时,情况就不一样了。面和软了,加面粉又硬了,加水又软了,软软硬硬间半袋子面粉堆在案板上。总算软硬合适,上笼用抹布封严锅缝,开大火就等着馒头出锅。在我的欢呼声中揭开锅盖,满锅的馒头东倒西歪,个个不成形状。后来我妈在手机那端远程教学,我做饭的花样才多了起来。

“太香了,”秦昕吃下一大碗面后,抹掉了嘴边的油渍笑了笑,“男人会做饭,过年也浪漫!”

“那以后,天天给你做。”我连着吃了两碗,拍着胀起来的肚皮喊。

秦昕似懂非懂地望着我笑,胖嘟嘟的脸笑起来眯着一对毛眼眼。第一次见到她,我就被这样的笑容迷住了。那是参加油矿组织的单身青年鹊桥会,我俩在同一辆观光车上。她圆脸盘上一对大眼睛,直愣愣地看人时显得有点呆,忽然间回过神,眼波一转,能荡到人的心里去。或许是相亲现场薰衣草弥漫的芳香,或许是单身男女体内散发出的荷尔蒙,一向寡言的我,那次突然滔滔讲起话来,逗得秦昕咯咯地笑得停不下来。也是那时,我才知道,她在骆驼山的另一个山头上班,这让我们的关系无形中拉近了许多。我们在那个流动着温暖的地方,跟着人群钻进夜市,吃滚滚九曲黄河水灌溉的牛肉面。看着细如发丝的拉面,我想谈恋爱这事,就像拉面师傅手里的面,只要揉搓得筋道,不怕做不出一碗好面来。

吃完饭,我俩围着一堆柴火,坐在井场的山坡上。我从身边的啤酒箱里,拎出来两瓶啤酒,用牙咬开瓶盖。白色的啤酒沫从瓶口涌出来,像身体里压抑不住要喷射的荷尔蒙。

“春节愉快!”秦昕说着,酒瓶和我碰了一下。

“咣——”两个啤酒瓶撞在一起。活了二十几年,第一次有女人单独陪我过年。我忘了有没有把这句话说出口,仰着头咬住酒瓶,吹喇叭一样把一瓶碳水化合物灌进无底洞一样的胃里,“我给你放个礼炮。”空酒瓶划出一道弧线,顺着山坡滚入沟里,远远传来叮当地回响。

顺着酒瓶滚落的方向,能看到井场上的三台抽油机悠悠地转着。井场上的三间铁皮房一溜摆开,左边是厨房,中间是我的宿舍,右边是库房杂物间。铁皮房后面,是一根木头杆撑起的篮球架,旁边靠着电视、卫星锅和锈蚀变形的淡水存储罐。

我斜靠在一箱啤酒上,眯着眼睛盯着两颊绯红的秦昕,开始讲油矿的故事。我们这些油矿土著民,白天看太阳,晚上数星星,守着单井和电杆,偶尔碰见放羊的,也得拦住说上几句话,羊添了小羊崽子,我们都能分辨出是哪只羊下的种。

笑声从秦昕的鼻子里飞出来,她的毛毛眼眯成两泓春水,我真想跳到她怀里做一只兔子。这鬼地方,当兔子比当人舒服得多。它们一年四季在溜得光滑的兔道上,顶着月光狂奔觅食,鼓着圆肚在草丛里打着滚发情,直把人看得火起。

我新启开两瓶冒白沫的啤酒,给秦昕面前又摆了一瓶。借着月光,试探着搂住她的肩膀,鼻子里闻到熟悉又陌生的气息,“过年了,送你一个礼物。”

我从脖子上取下玉佩,放在秦昕手里,她看了又看说,“这还刻了你的名字,怎么送我?”

“我打小身体弱,老妈找人开光刻了字,喜欢不?”

“喜欢!”火光下秦昕的那两泓春水向我涌来,眼睛格外闪亮。

那时的我,只想把婚结了。以前倒也不着急,反正刚毕业。如此几年,时间如山沟匆匆溜走的风,白白带走了我的青春不说,也辜负了姥爷抱重孙的夙愿,让他老人家带着遗憾撒手人寰。要说结婚这事,最着急的还是母亲,她退休后把我的婚姻当事业,外加姥爷临终前的交代,这几乎成了老妈心里的一块磨盘。联谊的最后一天,我问秦昕能抱下吗?她笑着低下头,我上前双臂环抱,在她额头上轻轻吻了一下,她蹭着我的胸口笑着说,“感觉到没,你的心跳得好快!”那时,我忍不住憧憬,压在我妈心头的磨盘怕是要卸掉了。后来的我俩,像某种适宜暗夜里盛开的植物,隔三差五在手机两端碰头,在网络的文字里暗生情愫。

我嘴里喷着啤酒花靠近她,她没有搡开我。冰凉的手触碰到她滚烫的皮肤时,我俩一起颤抖瑟缩。褐色的月光,给秦昕裸露的身子镀上了一层银光。对面山坡的一只猫头鹰,像幽灵一样窥探着我们,叫声听着让人心慌。

事毕,我眼冒金星,“咕咚咚”吹完一瓶啤酒,只想对着月亮周围的风圈像狼一样狂叫。秦昕整理好衣服,轻轻咬着嘴唇,眼睛忽暗忽明。

“今天好多商店都关门了,只买到了一颗烟花。”秦昕在一个黑塑料袋里翻腾出烟花,立在山顶。我笑着在她额头上吻了一下,跑过去用打火机点燃了引线。

高高的山梁上,升空的烟花慢镜头一样划出弧线,将夜空分开一道又一道口子。我用手机拍了几张照片,想为秦昕拍照时,看见她对着夜空絮絮叨叨。烟花爆裂的声音嘈杂,我把手机摄像头对准她大声问,“感慨啥呢?”

“没什么,几句歌词。”她躲过了镜头,咬了咬嘴唇说,“冯斌,你爱我吗?”

“爱啊,傻瓜!”我一把将她裹进宽大的冬季棉工衣里。

她抽出手捧着我的脸,仔细端详了半天,“你会娶我吗?”

我紧紧搂着她,吻了吻她耳边的头发,凑到她耳朵根说,“会啊!”

“真的?”

“真的,现在就想和你结婚。”

“啊,现在不行。”

“那啥时候行?”

“以后再说吧,啥时候都行。”她捋了捋掉下来的头发,笑得有些艰涩。


油井是油矿最小的单元,那几年山里的油井像石头夹缝里长的红柳,一簇一簇顶翻石头冒出来。我和师傅负责看护几百公里的电力线路,为的是把电力供至磕头机的电动机,带动驴头上上下下,把方圆几公里的原油,从几千米的地下抽出来,再通过管道输送到处理厂。这是一个蜿蜒漫长的石油开采链,我们只是这座庞大机器上的一颗小螺丝钉。

那天的电力线路的抢修累得我万念俱灰。回到井场,师傅却哼着山上放羊老汉唱的酸曲,麻利地拌了黄瓜,切了牛肉,溜了半笼馒头,最后从旅行箱底拎出来一瓶酒,“酱香的,我存了好几年,咱俩也过个年。”

师傅说这话时,我已经咽了几次口水。他休假回到井场,我就像有了主心骨,扛着瓷瓶串在三十米高的电线塔上,也能多生出几分蛮力。他从家里带来的那款白酒,山上难得一见。酒到酣处,师傅又没了斯文样。他揉了揉酒糟鼻,像戴着红套鼻的小丑说,咱这工作,一年到头都休不了几天假。山里的村民都笑话咱有房子住不上,有女人亲不上,有孩子养不上。他还说油矿上的一对老职工,几十年两地分居,退休后两个人终于团聚,结果不到一年就以离婚收场。

这事像油矿里的忧伤牧歌,在油区传得广。我想起以前也问过秦昕,如果我俩休假时间不撞车,几个月见不上面,你能接受吗?她发来了织女的表情,我回她气宇轩昂的牛郎。

那天的沙尘暴是突然降临的,闷雷一般的沙尘,像一匹脱缰的野马咆哮着压了下来。师傅深深地蜷缩在椅子里说,“两地分居时间长了,想说几句好听的话,都说不出口。”

“夫妻也会生疏?”我忍不住问。

“没结婚你不懂。”师傅忽然坐起来说,“我过年前聚会时,有人说起秦昕。”

“咋说的?”一听到秦昕,我顿时来了兴致。

师傅给我塞了根烟,慢腾腾地说,“人事科的老张,喝了酒说话就像机关枪。他说在统计信息时,看到秦昕婚姻栏显示为离异状态。”

外面的沙尘暴把房子裹得严严实实。风在吼,直往耳朵里钻,师傅的那句话,也被风灌进了我耳洞里,“离异?你说秦昕离过婚?”

“我也是听老张酒后说了一嘴,具体的你得问问姑娘。”师傅说。

我像被抢险的扳手击中太阳穴,思维一片混乱,出门给秦昕拨电话。

门外的坡上,一头公驴,听见对面的母驴叫唤,举着又黑又长的驴鞭撒着欢狂叫。电话接通,听筒里的声音依旧温柔,“你忙完了?”

“今天抢修,忙了一天!”我喝得五迷三道,最禁不起这种温柔地撩拨。

“还在山上?”她可能听见了驴的浪叫和风声,又说,“我最近在准备检查,也忙死啦!”

不知道怎么提出那个话题,我和秦昕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实在扛不过风沙的侵袭,我捡起一块土疙瘩狠狠抛出去,砸在黑驴背上,才说:“想问你一个事。”

“啥事啊?”

“你离过婚,为什么不告诉我。”

忽然,听筒那边有东西破裂的刺耳声传来,而后电话里的声音变得压抑又拘谨,“你怎么知道的?”

她的反问,像一把锋利的刀,把所有的猜忌都连筋带肉割开了,“你为啥瞒我?”我忍不住对着话筒吼起来,声音听起来像抢险时喊的号子。

“我一直不知道怎么开这个口。”秦昕悦耳的声音听着暗下去不少。

我一时无话,咧着嘴苦笑,笑是没有副作用的镇静剂。

挂掉电话前,秦昕说,“我和他认识不到一个月,就领了结婚证。可维持不到三十天,就离了,婚礼都没办。”

师傅拉着我坐回房子,递过来一杯酒。我一把甩开,抓起桌上白瓷瓶里的酒拼命往嘴里灌,感觉那不再是酒精含量52%的佳酿,而是没有任何味道的白水。

第二天早上醒来时,我赤条条趴在架子床上。太阳从窗子射进来,照在我吐的一堆污秽上。谁说的好酒不醉人,对我这种二两量的酒民,喝多了一样翻江倒海,以至于那之后的几个月,我一闻到白酒就反胃。那天记忆断片前,我记得给秦昕发了几十条信息,也没见有短信跳出来。打电话传来的先是嘟嘟的盲音,后来再拨过去,便一个机器人的声音,你拨打的电话已关机。已关机,这仿佛也给我的这段感情判了死刑。

师傅说我那晚光着膀子,在铁皮板房外又嚎又笑,像一头发情的野兽。恰巧老妈打来电话,在她的盘问下,我喝了口师傅泡的茶,把情况一五一十地说了。

“你要真放不下,就豁出去追,女人的心软。”

“这还不是被你们逼的。”我把嘴里的茶叶吐在地上,又喝了口浓茶。

“妈也是为你好,你要拿得起放得下。”电话里的声音剧烈咳嗽起来,“昨天……和你姑姑通电话,她说……同事有个姑娘,在你们骆驼山。要不,介绍你们见上一面?”

每次休假回家,她念经般催促,我也会见几个相亲的姑娘。她们说:你能陪我去西安大唐不夜城Cosplay?你能带我去城墙打卡?直到最后一个姑娘,拆完十几个盲盒后说,我只希望找个人陪我逛街看电影。我这才明白,谁才是骆驼山的那朵荒山奇葩。

“相亲就像拆盲盒,哪有那么多机会遇上爆款的。”估计我妈也不懂什么盲盒,懒得解释,我掐断了电话,望着窗外的抽油机发呆。

那些天的夜里,我经常醒着,烟把嗓子抽哑了,我想写封信给秦昕,那支笔落在纸上后,思绪像细小泉眼里冒出的凉水,源源不断地涌出来,让我不得不把那些字敲到电脑上。那些爆裂的烟花,诡异的猫头鹰叫声,还有吻她时留在嘴里的烟火碎屑的苦味,时常侵入清晨的梦。

那天,师傅忽然出现在篮球架下,说看了我打印出来压在枕头下的文稿。我心里冒着火,投出一个三分球,篮球在篮筐上弹了两下弹飞了。

经不住师傅白天夜里的软磨硬泡,那篇告白书被他投进石油职工艺术节的征文邮箱中。结果,那一万多个汉字像一个个氢气球,带我飞越了骆驼山,坐在职工文学艺术节的颁奖会上。嘉宾读颁奖词时,念了一段我写的句子,“当我第一次得知自己分到骆驼山油矿时,就开始怀疑上辈子是不是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那里的地理坐标是祖国的大西北,在地图上就是一个小黑点。在骆驼山的岁月,榨干了我青春里最甜的那段甘蔗。我的幸运和不幸,都轮番在那里上演。”

站在领奖台,接过证书,相机的闪光灯刺得眼睛发酸。我摸着那份质量上乘的绒布证书,心想这就是一个巨大的反讽,曝光了我无处释放的荷尔蒙和没有着落的婚姻。让人没料到的是,领奖回来后的那个夏天,我被抽调到基地宣传部,准备调研组的检查。据电话通知的人说,要来的人级别高,人数比我们抢险时还多。


油矿基地建在骆驼山脚下的小镇子上。小镇街道被车碾轧得变了形,破裂的塑料椅,简易的操作台,占据了大半条街道。炒菜的香味弥漫在街道上空,我吃了一碗羊杂,一碗剁荞面,喝了陕北小米粥,才进了基地的院子。进楼时一身的油污,引来诸多好奇的目光。

敲开办公室的门,里面烟味刺鼻,透过烟雾缭绕的空隙,坐在办公桌后面的人看上去三十多岁,胖头圆脑。他左手往沙发上指了指,笑着问,“你有啥事?”

“我叫冯斌,来报道。”我一点点落向沙发里,但最后只是将屁股的前半部分搁在沙发边上。

“冯斌?”他的那种诧异,好像我的名字带着鱼钩的倒刺一样。喝了两口茶,挂在他嘴角的笑,慢慢消失了,“我是许超。最近有一系列的检查,领导借调你到宣传部。”

从那间办公室出来,我站在窗前的一只褐色小花瓶前,拨通了师傅的电话,他说,“这是好事,机关的人天天围着领导转,你跟着我累死累活,神仙也不知道你这个小鬼能上天入地。”

坐在那间办公室,我开始夜夜加班爬格子。油矿里把写材料的叫“材料狗”,说这是最苦逼的活儿,弄成一份材料周期长,反复打磨反复改。我那段时间焦虑熬煎,有次给师傅诉苦,说材料里的方块字,像从电脑屏里爬出来的食人蚁,快把我吞噬了。师傅劝我不能退缩,好马不吃回头草。

坐在那里,我心里一直隐隐不安。师傅说过,一个人能做成什么事,心里都有一杆秤。我把这种感觉曾给秦昕讲过,她在信息中,说我连续六个春节的值守,是在逃避大龄青年身份的焦虑,井场是我远离人群的庇护所。直到离开井场,到基地的第一个月,我每天在办公室做着繁琐的事务,到饭点了心里还惦记着井场,琢磨着做什么饭。

我去找许超,看他办公桌上堆满了资料书籍,电脑桌面也被Word文档覆盖得只剩下一行,我问他不能把桌面整理下么,他说不是不整理啊,一个接一个的材料,根本来不及。听说他也算是我们单位的“一支笔”,是犯了什么错误才被下放到基地的。可能是看我态度还算端正,他说写材料要靠、要新、还要拔。他说的时候手里拿着笔,敲着桌上的笔记本,说一点敲一下。那气势,大有“菩提祖师走上前,将悟空头上打了三下,倒背着手走入里面”的用意。他可能觉得能写出几万字的小说,同样也能把几千字的公文拿下。直到现在我也认为,押韵整齐的公文,是对汉字的巧取豪夺。我像个文字的搬运工,从一份材料中剪辑一两段,粘贴到另一份材料中,材料自己读起来都像天书一样。

果然,没过几天许超就跺着小碎步啪地把手里的一沓纸丢在我面前说,“这就是你写的材料?”

前几天他夹着本子从领导办公室回来,把我叫过去,草草地说了几句就被一个电话打断了,我小声嘀咕,“你接着电话,像赶苍蝇一样赶我走,我有啥办法。”

“我给你讲的都喂狗了吗?”他一拳砸着键盘上,嘴里振振有词,“你学学怎么写材料,别他妈误入文学的歧途了!”

我心里想摔门扬长而去,留下桀骜不驯爱自由的背影。然而,我不知道业余写作对我意味着什么,所以像得了分裂症,下一秒小鸡啄米般点了点头。

“晚上把材料改好。”他手指头还是顶着我的鼻尖,声音具有超强的穿透力,整栋楼仿佛都被穿透了,“明天上班前,必须放我办公桌上。”

我深夜敲击电脑键盘,声音噼里啪啦,听上去像杀人于无形的飞镖。第二天上班,许超看了几眼材料后,当着我的面把A4纸从中间撕开,又叠在一起撕烂,最后丢在脚下的垃圾桶里,“他们说你是个才子,狗屁!”

许超经常带着我们一群人在会议室里,开着投影仪,把材料投到屏幕上逐字逐句推敲,像接头的地下党。有时为了一两个标点符号,讨论过来讨论过去半天过不了。那些讲话材料,领导也不念标点符号啊,我在心里笑。虽然我的脑门越来越亮,眼圈经常发黑,但把精力放在改材料上,总比想秦昕的煎熬少很多。

调研组来之前的那段日子里,前期验收小组来了一波又一波。我发现虽然每一波验收的领导不同,但检查验收后的三部曲始终是一样的:每次验收后,我们都要修改汇报材料,小标题对仗工整,主标题起得震天响。每次验收后,员工的标准化汇报,都要提高一个档次,若非亲眼所见,我绝不会相信那些复杂的工业术语,能被职工介绍得像篇美文。每次验收后,都要擦玻璃、擦地板、扫院子,还得给白色的围墙上刷红漆,涂上醒目的口号。

调研组从单位门口涌进来的那天,黑云滚滚吞噬着山头。他们穿着红色工服戴着白色安全帽,浩浩荡荡如红色潮水,漫过基地的院子。前排的眼镜领导背着手走得不急不慢,要是听到感兴趣的地方,会指一指问问。看到我写的作品,他让我讲讲。刚开始说话,我紧张得喉咙发痒,后面放开了,就把骆驼山的苦,胡侃一通,并说我的小说,有油味有温度,有积极的现实投影,深入生活扎根石油,这是套用了颁奖礼上那篇小说颁奖词里的原话。领导若有所悟地点头,扶了扶鼻子上掉下来的眼镜。

我正沉浸在兴奋中,忽然看见秦昕消瘦的身影也混在人群里。算了算从那次之后,她已经许久没搭理我。我想凑过去,可又停住了,仿佛谁在背后拽着我。那之前的一天夜里,我在办公室加班时,收到过一条她的短信:月色朦胧。这四个字像一块石头,在我心里荡起涟漪。我把这条信息翻来覆去看了至少一百次,想不出更多的含义,打的字删了写,写了删,最后只发过去一个问号。对于这样一条信息而言,这么回复应该算得体吧。不过也无所谓,反正秦昕没再回复。在她眼里,我差不多算个感情骗子吧。她一定是希望跟我结婚吧,虽然她从来没这么说过,却并不代表她不这么想。现在她寄托在我身上的希望破灭了,那还有什么好说的呢?然而,我依然想念她,我不记得自己如此想念过一个人。特别是想到曾无比亲密的姑娘突然间形同路人,更让我生出巨大的虚幻。或许爱情,假设这东西真的存在,总量恒定。属于我和秦昕的情感额度已经用完且无法透支。我也从来没对另外一个人说过那样多的话,特别是在培训的时候,我曾向她复盘了无数次,当时的穿着、表情、说过的话,每一个细节都被拎出来细致地描述,回忆切片被言语的透镜放大数百倍。话说回来,若不是秦昕爱听,我可能也不会一遍又遍地讲。那段时间,周末要是偶尔不加班,能睡到下午一两点钟。从黑漆漆的宿舍醒来时,会油然生出不知今夕何夕之感。有时人已经醒了,却不想起来。这时候总会拿起床头柜上的书转移一下注意力,不然的话,秦昕准会闯入正在恢复还未及设防的意识中。不看书,就忍不住去看手机里秦昕的照片。和她在一起时,拍了很多照片,一直试图把它们删掉,可每次都不下了决心,那些照片常常会让身体隐秘的突出部蠢蠢欲动。看样子,她过得也没什么不好。有一个瞬间,我甚至怀疑她是否把我俩暗夜里聊过的微信删了,将那个玉佩也扔了,与那个人重归于好。


晚上的会餐,异常丰盛。我被灌了一肚子酒,想着还得出一份通讯稿,不得不昏昏沉沉回到办公室点灯熬夜。

刚打开办公室门,就看见沙发上有俩人。再仔细一看,我的头先炸开了。

被压在沙发上的人脸红得猴屁股一样,他们看见我,也愣住了。我直愣愣地看着俩人,在与秦昕眼神交汇的一刹那,她的面貌变得奇怪起来。

“大眼瞪小眼的,有什么好看的。”许超首先恢复了镇定,一摆手说,“我俩说点事,你先滚出去。”

“放开她。”我猛地跑过去,挥手给了他一巴掌。

“你个王八蛋!”许超一把抓住我的衣领,瞪着我咆哮起来,“我俩谈恋爱结婚时,你还不知道在哪个山头巡线!”他在恋爱结婚几个字上加重了语气。

衣领勒得我呼吸困难,仅存的几分理智支撑着我分析他话里的意思,想从中获取更多信息。

“还不明白?”许超脖子上的青筋暴露,“我俩离婚了,但现在我后悔了。”

“我真不知道,原来是你。”我好像明白了些什么。

“别闹了,你俩还嫌事不够大吗?”秦昕站在我们之间,眼角挂着泪滴,试图阻隔冲突。但这在我看来,只是火上浇油罢了。

“我就是个傻子!”我气得浑身控制不住地颤抖,天花板在眼前摇晃。

“你确实是个瓜货。”许超嘴角挂着不屑地笑,步步紧逼。

“你把她毁了,知道不?”我上前一步,死死掐住他。

“轮不到你教训我。”许超脸憋得通红,随即一拳打在我脸上,同时用膝盖击中了我的肚子。确切地讲,他的动作是给了我一拳后,顺势搂住我的脖颈,然后猛抬膝盖,整套动作一气呵成。连我口袋里的手机,也被顶出来摔进办公桌的角落里。

我疼得抱着肚子弯成一只大虾,胃里残留的那些美味佳肴蠢蠢欲动,视线也渐渐模糊,隐约看到秦昕跑过来试图扶起我。许超拉扯着秦昕,一直在吼,我没听清他说了什么,只看到女人被推倒在地上。

“狗日的,狗日的!”我像只困兽嘶喊,心咚咚直跳,黑血忍不住地涌上头顶,忽然看见窗台旁的那只褐色小花瓶,便顺手拎起,冲着许超的胖脑袋砸了下去。

就那么一下,爆开花的瓷片散落一地。我大睁着眼睛,看见血从许超的头发里渗了出来,帷幕一样遮住了他的半边脸。秦昕吓得叫出了声,两行眼泪挂在胖嘟嘟的脸颊上,让人心疼。

许超使劲捂着头,像演员一样出门谢了幕。我想跟在后面看看情况,却一屁股瘫坐在地上,扶着垃圾桶“哇哇哇”地吐起来。

“你今天喝了多少酒,疯了吧!”秦昕拍着我的后背,声音里还带着哭腔。

我以前喝酒也吐,但憋出眼泪还是第一次。我用秦昕递过来的纸巾,抹了把挂在鼻尖的鼻涕眼泪,双手撑着垃圾桶换了口气,趔趄着站起来。我听到电话在什么地方震动,用眼睛寻了半天,才从沾血的残渣碎片里,找到碎裂屏的手机勉强接通。母亲闲扯了几句,话头一转说,“上次介绍的姑娘,你还见不见?”

“哪个姑娘?”

“上次你姑姑介绍的,叫秦昕。”

“叫啥?”

“秦昕!”

电话里的声音,像扣动扳机的撞针,撞击着我的心脏,震得我耳蜗嗡嗡响。那时月亮刚刚爬上来,我听见月光碎银子一样洒在山坡的叮当声。起初,我以为那是幻听,后来发现根本不是,那声音像一台抽油机通电后地轰鸣。

显然,站在我身边的秦昕也听到了话筒里的声音,她从脖子上取下那块刻着我名字的玉佩,“我一直想给你解释,油矿的圈子小得很,也封闭得很。我这样一个离过婚的人,你还愿意吗?”

玉佩在秦昕手里像命运的钟摆左右晃动,我握住那块还带着体温的钟摆,重新戴到她脖子上,“好好戴着吧,别弄丢了!”

骆驼山月色朦胧,我忽然想起井场的那个除夕夜,月亮周围明晃晃的风圈,像一股神秘的力量笼罩着我们。那晚的月色轻盈,像披在女孩身上的婚纱一样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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