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山里的空气清冷,安星跑向山顶时,迎面吹来的风像块冰敷在脸上。坡上的雪纵横交错,远看像大写意,勾勒出山的纹理。眼下这张大写意图上,架满了一个个红色机器。这些像外星产物一样的铁家伙,有两根连杆,左边一根,右边一根,间隔几秒就磕到地上,再被拉起来,又磕下去。三间白色野营房,坐落在山的褶皱中间,没有任何现代文明迹象。在他的印象里,爸爸一年到头几乎都在这座山上。他们管山里采油的地方叫单井,这里的人每两个月换次班。自从上次离开,爸爸快半年没换过班了。每次算着日子,轮到爸爸倒休时,他会打来电话说有突发情况,还得再忙一阵子。就这样,归期遥遥无期。他这次偷偷搭乘便车,到爸爸工作的地方,是为了实现一个愿望。
眼前的井架,像巨人矗立着,旁边竖着一块牌子,上边刻着一行红色大字标语。在不远处的崖畔下面躺着几个人,他们的衣服不是红色,而是黑色的。一个正在搬油管的人看到安星,先是一愣,随即喊:“星星!”
眼前的人,黢黑的脸上露出一口大白牙,帆布手套上沾着厚厚的油垢,笨重的劳保鞋裹满黄泥,他的衣服像个黑壳壳,又硬又黏,正往下滴油。听到声音,安星才觉得有些耳熟,仔细辨认了一下,疑惑地喊:“爸爸?”
地上的人都醒了,轰地笑了:“安工,这是你娃啊?”
安鹏可没心情笑,板起脸来说:“你怎么这时候跑上来了?”
地上躺着的人喊起来:“二杆子,娃放假了,来看看你,别把娃吓着了。”
油矿的人都喜欢说话时加个“二杆子”,他们管这叫话把子,让说出去的话听上去同斧头的手把一样能砍出气势。而且油城里,聚集着来自五湖四海操着各色地域口音的人,彼此融合成语言大熔炉,就有了独特的油矿普通话。小学老师经常告诫他们少说“油普”,这样的话听上去像土枪里打出洋子弹。
变成油人的安鹏,用了一袋洗衣粉,一瓶洗洁精,外加两条毛巾,洗了两桶水,也没有让皮肤恢复原貌。安星感觉肚子饿得不停抗议,和爸爸来到井场对面的小饭店。说是饭店,也就几间彩钢房,店面门牌都是简单的绿底白字。父子俩一边搓着耳垂,一边咝咝吸着气,一路搜索过去,进了一家陕西面馆。那家店里摆着三排桌子,本就拥挤,他们进去后便挤得满满当当。安鹏对着店老板喊了句“油泼面,两碗”,就开始剥蒜。
大瓷碗盛着两碗面被端了上来,上边撒着香菜、葱花,油红的辣子淌来淌去。安鹏猛吸了一口面,就着一瓣蒜,吃得脑门儿锃亮。听着爸爸吸溜面条的声音,安星也忍不住吃了一口。又辣又筋道的裤带面,让人忍不住连吞带嚼,呼噜噜吃得一头汗。“一天不吃一顿面,就感觉没吃饭啊。”安鹏吃到只剩几片青菜在碗底躺着,挺起腰时,才发觉肚子涨得腿都迈不开了。
风是山里的常驻居民,等天色慢慢暗了下来,便很快填补了山里黑暗的缝隙。回到井队的彩钢房里,床板又冷又硬。风声徘徊在耳畔,身上乏得很,父子俩却怎么也睡不着。“这里的活,苦不苦啊?”安星问出了自己的疑惑。
“说苦也没那么苦,人人都嫌这活苦,就没人来干了。”爸爸笑着说,“那年下暴雨,我们三个人巡管线、堵暗洞。看见管线悬空,也顾不上数百米的深沟,在腰上绑一根安全带,爬上去用钢丝加固。一干就是半个月,脚被雨鞋磨破了,袜子和皮肉粘连在一起,脱都脱不下来。”
夜色茫茫,安星看到爸爸脚面上的那枚“勋章”,好像在昏暗的灯下闪闪发光。铁柜子旁的一个盒子里,放着一本没有封皮的书。爸爸说:“这本书陪了我十多年,像个宝贝疙瘩,舍不得丢。”他刚来这里的第一年,对很多工艺不了解,经常碰到各种各样的问题。每天上现场都抱着这本书,一边核查一边记规范,晚上睡不着的时候也会翻着看。现在都记不清翻过多少遍,上面记满了密密麻麻的笔记。有些页面脱落成碎片,粘好又掉了,索性夹在书里变成了特制的书签。那本书的旁边,是一本蓝色封皮的笔记本,安星翻开本子,里面的纸张边角已经变硬。他随手翻开一页,上面的字写得并不怎么好。他把脆薄的纸张慢慢分开,才看清内容:
“鄂尔多斯盆地,很久前是一片海,后来海变成了湖,湖水又连年减少,最后干涸,几万年后变成了石油……”
正读得津津有味,忽然从笔记本里掉出一沓对折的纸来。安星俯身捡起,打开才发现是一封信。看到上面熟悉的字迹,他不顾爸爸的催促,目光已被发黄的信件牢牢地锁住了。
二
宝贝:
好想你啊,又忍不住给你写信了。纸短情长,怎么样让你体会我的心意啊?山里起伏的抽油机,即使再晚,也不会停止,就像妈妈,即使离得再远,也没有一刻不想你。星星,你一定是上天送来的天使吧。回想起你出生的那一幕,好像就发生在昨天。看着你一天天长大,会笑了,会翻身了,会爬了,会咿咿呀呀说话了,会摇摇晃晃走路了,你的每个变化,妈妈都看在眼里喜在心里。陪伴你成长的日子过得飞快,转眼我的产假到了,这意味着妈妈只有轮休时才能和你见上一面。离开你的时候,日子就像胶水一样流不动了。我需要你小小的脑袋靠在我的胸口,需要你温柔的呼吸拂去我梦里的不安。星星,你是我的软肋,也是我的盔甲。
爱你的妈妈
泪珠“吧嗒”一声掉在信纸上,把安星吓了一跳。这封信撞响了他心中的一串风铃,他翻出口袋里的那张毛边照片,照片上的妈妈穿着朴素的工装,笑容明媚,脸庞棱角分明、眼神坚毅。妈妈白婷去世后,他一直把这张照片带在身上,照片背面还写着“好汉坡上好汉多,风似钢刀雨似梭。让那青春来拼搏,不愿岁月空蹉跎”,字体和信上的一个模样。
“这,是妈妈写给我的?”安星摸了摸自己的脸,怕眼泪打湿脆弱的纸,把信件小心地合了起来。
“嗯!”爸爸轻轻地说,“妈妈给你写了很多信。”
安星看着窗外的夜色说:“我想妈妈了……”
安鹏怔住了,积蓄了太多遗憾,太多回忆,他一时间心绪难平。这些年亏欠孩子太多了,他在油矿忙,儿子留给老人。小的时候,每次回家儿子都会抱着他哭,说爸爸你这次可不可以不走了。后来慢慢大了,在儿子清水似的眼珠里,那感情也被稀释得淡了。
“把你和奶奶送回老家,也是没有办法!”安鹏想跟儿子说说心里话。
“幸好,还有奶奶。”安星抿了抿嘴唇,揪过身后的枕头,把头埋了进去,再说话时,声音就闷闷的,“但奶奶代替不了妈妈。”
奶奶带着他回到乡下,但经常说城里的孙子金贵,陕北黄土高坡风沙肆虐,别的小孩鼻子都擦不干净,奶奶给他穿着最时兴的花棉袄、虎头鞋,每天用粗糙的手给他涂上一层大宝护肤霜。那时,奶奶好像很有力气,抓住他的胳膊就用信天游的曲调唱“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来这里”,边唱边把他提起来转圈圈。他喜欢为奶奶揪一根又一根的白发,终于有一天,他发现怎么努力也拔不完那些疯长的白发,只能任凭它们一夜一夜爬满她的双鬓。安星是一年前转学到石油基地的。石油城不算太大,横竖两条路,和他以前待过的小镇差不多,唯一不同的是油城的一切都和油有关,毕竟这是因油而盛的生活基地,学校、医院、银行、石油影院,一应俱全,如果愿意完全可以在这里过一辈子吧,安星一个人走神时总是这样想。小区里是统一的楼群,统一的户型,外墙上画着磕头机,还刷着奇怪的标语。油城的很多家庭,几代人都在油矿上班,但那里真不像他的家。“家”说到底不仅是个普通的汉字,它维系在每一个人身上,分散在每一天的生活里。
“睡吧,明天就带你去实现愿望。”安鹏把儿子的后脑勺搁在他的臂弯里,看他微微张着嘴,牙齿间发出呼呼声。
早上天蒙蒙亮,原本以为山里的人都在睡觉,安星抬头才发现远处的山里灯光点点,磕头机二十四小时运转,像在膜拜月亮。这也意味着,油矿的人要跟着机器,二十四小时不停地转。
走进峡谷深壑,巨大的“好汉坡”三个字赫然立在崖端上。爸爸说:“这坡叫阎王坡,第一波在这里工作的人,说谁最先登上山顶,谁就是好汉,后来这山干脆就叫好汉坡了。”
原来,这就是好汉坡啊。安星真的站在下面时,才觉得这里有多么荒凉。眼前的陡峭台阶,像羊肠小道蜿蜒而上,消失在高高的山上。每往上爬两步,就往下滑一步。安星扶着双膝,停下来大口喘气,“这坡怎么这么陡啊?”
“害怕了?我带你上吧!”
“我才不怕啦!”
“别逞能!”
安星走在前面,沿着羊肠小道往上爬。刚爬了一半,腿就开始发软。他低头看了看深不见底的沟壑,感觉天旋地转。或许是一夜没休息好的缘故,他只觉得一阵眩晕,随即跌倒在地,顺着陡峭的山坡滚了下去。安鹏一声惊呼,拽住他的胳膊,自己也摔倒在台阶上。
“摔伤了没有?”安鹏抱着安星问。
“我好像有点恐高……”安星惊鸿初定,一抬头撞上一双慈爱的眼睛。
那会儿,安鹏才感觉胳膊火辣辣地疼。
三
安鹏站在高处,从上沟里窜上来的风,顺着裤腿掠过全身。看着熟悉的环境,他抽动了下嘴角,轻轻地叹了口气,一步一步走到油井边,默默地凝视着抽油机,嘴里喃喃说着什么,最后转头看了看山坡上的坟茔,眼中泪花汹涌。
回想看井的日日夜夜,悲苦情思禁不住袭上心头。他和白婷结婚后,两个人都住到了山上,守着这口井。井场上的活,拾掇起来没那么费劲,就是日子过得单调了些。妻子白婷闲不住,在井场边的荒地上,开垦了一个菜园子,种上西红柿、豆角、辣子和玉米。每次来了人,她就在菜园挑几样新鲜的蔬菜,下厨为大家伙做些好吃的。白婷把房子装饰得像一个童话世界,再加上她的干煸豆角、青椒肉丝、鱼香茄子,同事们还没吃到嘴里就已经羡慕得流口水。除了菜园,他们还养着二十多只鸡,母鸡吃得个大膀肥,产蛋率高,方圆几里都小有名气。他早上洗漱完毕,白婷已经把一碗热气腾腾、香气四溢的馄饨端到桌上。这是他最爱的鸡汤小馄饨,不管是在巡井还是外面培训,一想到白婷的馄饨他总是垂涎三尺。小火慢炖了几个小时的浓香鸡汤、晶莹剔透的小馄饨、碧绿的香菜、细碎黄花丝,一碗馄饨包进了白婷多少的关怀。一口浓汤入喉,味蕾迅速被浓郁的香味占领,一股暖流顺着食道缓缓入胃,像一只温暖的手,妥帖地包裹着胃,这是白婷的味道,也是家的味道。“慢点吃,别烫着!”看着他狼吞虎咽,白婷一脸的满足,全然不在意,为了这碗馄饨,早起几小时的忙碌。
那天正在看书,白婷把一份写好的信放到他的书里,说:“我巡井去了,巡完就回来!”出去后不久,外面的一道闪电划破长空,一声炸雷在头顶响起。安鹏冲出铁皮房,发觉爆豆似的雨点砸得脸生疼。他抹了把脸上的水,刚到井边,看到一道鞭子似的闪电轻轻抽了下井场边的变压器。正在井场边巡视的白婷,忽然就软塌塌地倒在了脚下的水中。他头发瞬间炸立起来,疯了一样扑向白婷。刚到那滩水边,就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掀翻在地。
后来,在好汉坡的油井旁,耸立起一块大理石碑,碑文是用血红的颜色写成的。安鹏把妻子安放在距她工作最近的地方,想让她枕着抽油机的声音入眠。他守在墓碑旁,看着矮矮的鼓包,馒头状的坟头,抑制不住地失声痛哭。同事一次次拉他回去,天亮后又看到他呆呆坐在墓地。
“妈妈巡井时,被跨步电压击中,没有抢救过来……”安鹏用低沉的语调慢慢说着,像回忆一场漫长季节中的往事。
安星解开了心中的疑惑,身体抖得厉害,妈妈用自己三十二岁的芳华,在荒山野岭上竖起了一块碑。风裹着一丝衰草的气息,吹动坟前一束干枯的山丹丹轻轻摇曳,这是山里面才能分辨出来的气味。他在风中听到了一种声音,沙沙的声音,像是诉说,又像是召唤。山沉默着,爸爸沉默着。
东边的山头上,慢慢升起了太阳。太阳冲他们微笑,张开阔大的臂膀。阳光穿过寒冷,让人暖和起来。很长的时间,安星以为这是个幻觉。后来,他意识到,是妈妈,他已经在妈妈的怀抱里,感觉她阳光般的温度。
“爸,你后悔来山里吗?”
安鹏一时不知怎么回答。这么多年,在一起一落的磕头机轰鸣声中,世界已经悄然变了样子,但他还留在原地。那些往事在他脑海中翻书一样过了一遍,答案好像已经逐渐浮现,“我不后悔!”
“我后悔,没有早来这儿。”安星把爸爸的手抓得更紧了。
“二杆子,真的假的?”爸爸一着急,说话也带上“话把子”。
“你知不知道,我最伤心的是啥?”
爸爸沉默着,但安星知道他在听。
“我最伤心的,是妈妈不在了,家塌了一半。你又经常不在,我感觉有家和没家一样。”他的嘴唇抖动着,继续说,“要是我早点到这里,看到你们这么辛苦,我就会少埋怨你。”
安鹏蹲下来把他抱在膝盖上,说:“妈妈不在了,我得保护好你啊!有我在,家就在。我在哪儿,家就在哪儿。记住了吗?”
“晓得了,爸!”安星从口袋里掏出几根果丹皮,给妈妈坟前摆了三根。又拿出一根,拨开那层薄薄的塑料纸,递给了爸爸。把那张褐色果丹皮放进嘴里,安鹏感到心里也被的果丹皮裹住了,有点酸又有点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