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太阳懒洋洋的从云朵里露出半边脸,快晌午才打起精神来,开始有点暖意。八十多岁的外公伸出干瘦的手,捋着长长的白胡须,眯起让烟熏得只有一条缝线的小眼睛,坐在板凳上吹着旱烟等太阳。
外公的三间土砖屋向西南,堂屋向后缩出一个廊道,外婆在梁上挂满了种子,高梁玉米,大蒜辣椒等。外公把烟叶用细绳穿成串儿,也晾在上面,风儿轻轻地拔动着绳子,金灿灿的烟叶就奏出"戚戚喳喳"的琴音,在梁上婉约地舞起来。农闲时光,外公取下烟叶,捋顺叠成一摞摞,然后用铡刀切成细丝,这个过程外公是不要任何人参与的,怕别人不仔细毁了他的烟草的味道。
听母亲说在食不裹腹的饥荒年代,兵患战祸频繁,外公唯一的儿子,我舅父投笔从戎。在抗战期间,几年音讯全无,且在战争中多次受伤,身体里至今还留有弹壳。开明的外公对儿子选择从戎报国内心是支持的,为儿子的安危他揪着一颗心,寝食难安。
旱烟是外公的精神支撑,解闷除忧的良药,外公烟瘾很大,一有空闲就摸出来抽。烟筒跟随外公几十年了,时刻挂在腰间。是节节毗邻的老竹根做的,约摸八寸长短,表面摸得光滑锃亮,枯瘦有韧劲,有点象外公有些佝背的身影。
外公吸旱烟是认真的,对于每个细节毫不含糊。外公从一个旧铁皮盒里拈起烟丝,细细捻成小坨,塞进烟筒眼里用拇指按压一下,再用香火点燃。外公噘嘴用劲吸一大口,烬花闪亮,然后很享受地让烟花在舌尖上旋转徘徊,再慢悠悠地从口鼻喷出来,仿佛能吐出些许惆怅。
万物生长靠太阳,阳光是庄稼的灵魂。外公喜欢阳光,黝黑的皮肤收藏了一辈子阳光。外婆三寸金莲,小脚走路一颠一挪,只能在家操持家务。外公为了家里人不饿肚子,只有在贫瘠的土地里下功夫,希望从地里多刨出一口粮食。外公经常把夜晚掰成两瓣,上半夜卸下一身的疲倦,下半夜就起床挥舞着锄头,直到把月光拔成晨光。
外公把春挖蓬松了,又把秋挖得酥软,一锄青翠一锄金黄,一锄汗水一锄期望。
捧起松软的泥土,摸着土地的脉胳,这片渗透着香味的田野让外公盘得热乎熟透,外公要把泥土捏出一支精神抖擞的花朵来,迎接春天早来临,日出东方,云开雾散,舅父好回家。
舅父戎马一生,抗战胜利后,接着又上了朝鲜战场,和平年代,舅父镇守边疆西藏。山高路远,加上受伤后身体虚弱,一直未能归家。外公年纪大了,日夜思念亲人,盼望儿子回家团聚。
那一年,舅父终于回家了,穿一身绿军装,脸庞虽然瘦削,但是精气神十足。那时候我还不懂衣锦回乡的意义,只感觉舅父特别高大帅气,大人们的言语及行为都是对舅父崇敬有加,吓得我也怕亲近舅父,舅父摸了摸我的头,很和蔼可亲。
舅父讲着遥远的藏北,那里是世界屋脊之脊,是离天很近的地方。有有一望无垠的旷野,五彩经幡,圣洁的雪莲,幽蓝的天空,美丽的高原红以及不老的神话。冰川雪山,高寒氧稀薄,舅父都难适应,更不适合老人生活。舅父忠孝难两全,只有依依惜别双亲,又踏上返藏征程。
一家人把舅父送到村口,目送背影渐渐远去,外公如雕塑般在村口仁立。外公瘦瘦的脸庞在夕阳里更显棱角分明,岁月是一把刀,在外公的脸上刻下深深的沟壑,线条在曲折虚实之间勾勒出外公的人生百味。
从此外公更愿意等候太阳,阳光温暖地照耀着遥远的天边,那是外公饱含温情的眼睛看着他的亲人。
秋霜起,烟叶黄,近九十的外公走路颤巍巍的,已经不能下地收获了,可他依旧要亲自整理他的烟叶。金黄的烟叶还在风中优雅地摇曳,厚实的叶肉里有阳光的味道,叶片上的脉络,粗粗细细,纵横交错,仿佛是外公在日子上跋涉的历程,平凡,迂曲,艰辛。叶片褶痕里满是外公的对亲人的念想,终化一缕轻烟飘向远方……
春天里,外公抖落肩背上积攒了的星辰,便有了秋日暖阳的轻吟浅唱。外公点燃的烟火是为亲人留下的一盏灯,一天,一月,年年岁岁,思念悠远绵长。
外公一生的守望,等太阳。
(写给外公离开我们三十三年的纪念日,他老人家一生勤劳善良,豁达开朗,至逝去时都不知道,舅父先他而去,明月出天山 ,忠魂埋骨他乡处。燃一柱香祭典亲人,化一摞纸钱成云烟,一杯烈酒寄纸鸢,一半撒东一半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