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祖母

回老家的时候已是深秋了，时光摇落了满山的苍翠，到处叶落纷飞，秋草枯黄。我打开车窗，寒风飕飕，路边的草坪上铺上了厚厚的霜花。快近村子了，远远就看到村头的木梓红了，彤红彤红的，像团火焰在燃烧。

祖母己经去世多年了，前几天夜里梦见祖母拄着拐杖站在木梓树下，我一下子惊醒了，我也好久没回山里了，决定回家看看。老家的房子摇摇欲坠，快要倒塌了，隔壁的房子断壁残垣，祖母去世后，老家就空下来了。其他守候老家的老人渐渐去世了，村子里已经没有人居住了，只有对面山上有个看山林的老人敲着铜锣在那里巡山。村子满目苍凉，空荡荡的，想起去世的祖母，不免有些伤感。

祖母在的时候，我很喜欢回山里，因为这里不用听母亲的唠叨和管束，一般周五放学后就兴冲冲地一路跑上山，周日带着祖母炒的葵花籽或蚕豆下山。知道我要回家，祖母就早早地已经准备好了晚餐，一到家就能闻到了香喷喷的饭菜香。我放下手里的东西就奔向灶屋，揭开木锅盖，热气蒸腾，土钵里蒸着辣椒汤，锅边贴着茄子，祖母用筷子夹住茄子，用锅铲帮忙把软烂的茄子放在辣椒汤里搅拌。

我用筷子慢慢地捋着茄子的纤维，缕缕纤丝软烂鲜香，祖母坐在我旁边一直看着我，满眼都是柔情。我说:＂奶，你也吃呀！＂她笑盈盈地说：＂我不饿，等会儿喝点锅巴粥就好了。＂祖母懂我，最爱辣椒蒸茄子，鲜辣的满足感在舌尖上回旋，我就喜欢火辣辣的滋味。看着我有滋有味地吃饭的样子，她满脸的皱纹舒展开来。

长大后家里生活条件渐渐改善，带着母亲的嘱托，我依然每周回家。吃完饭，我喜欢去山边转一转，走出堂屋，只见天高云淡，半轮月亮挂在天边。秋天的性格，就是不藏不掖，明净清澈，一览无余。月光滤去了山林斑澜的色彩，黑白水墨画更让人浮想连篇。微风轻轻，桂香弥漫，我咂咂嘴，抿抿桂花味道，真真切切把秋天的甜蜜吸入肺腑。

夜，有点凉，我紧了紧衣袂，祖母的小狗有点认生，蜷在柴垛边远远地望着我。我起身走向山埂的小路，小狗是我的护卫，也远远地跟着我，如影子一样跟着我慢慢爬上山埂。夜静悄悄的，偶有虫子＂哧哧＂叫一声，又归于平静。

回头望一望山下，月光温柔了山乡，月夜下的小村庄静谧安祥，村里仅有的几盏昏黄的灯火就象荧火虫落寞地闪烁着。山里没有学校，村里年轻人都搬到山下去了，只有几位老人还守着老宅子。祖母住惯了山里，怎么劝说也不肯下山，只好由着她老人家，我们时不时抽空看看祖母，送点日用品上来。

听祖母说，她的父亲是这大山里唯一的私塾先生，每天摇头晃脑地教几个孩子认字学算术，家境不算富裕，应该也算是出生在书香之家。祖母五官精致，知书达礼，是个明白人，可是命运多舛。人生最大的痛苦莫过于中年丧夫老年丧子，祖母更是经历了几度霸风雪雨的摧残，三十几岁祖父离去，一生育有三男一女，现仅姑母健在，父亲和两个叔父都先祖母而去。祖父去世时，父亲十余岁，小叔还在襁褓之中。看着手里嗷嗷待哺的孩子们，祖母擦干眼泪，一巅一跛地挪动三寸金莲，扛上锄头下地干活。祖母用力地挥舞着锄头，她要把大山刨个深坑，把这一切伤痛和晦运都深深埋在大山里的泥土里。祖母在村子里少有串门，特别是村里有红白喜事，她都不敢近前，扛起铁耙走到远远的田块做活。农闲时在家里做女工，她手艺活做的都很精细，母亲也跟着学了不少。祖母曾经跟我含糊地说起，是她的命硬，伤了家人，她一生生活在自我认为的愧疚之中，也许这就是祖母不愿下山的原因吧。其实我的母亲及二娘都是开明人，很同情祖母的遭遇，都接祖母下山去居住，我还清楚地记得母亲劝说祖母的话语：＂人生聚散无常，去留皆缘，各人有各人的命，你不要有什么顾忌＂。母亲和二娘无论怎样做工作她也不愿意下山，祖母说不习惯住在镇上。她已是黄土淹颈之人，随时准备归于尘土，自己硬朗，能生活自理。我那时候不懂大人们的话，大了才意会祖母的心思以及祈愿。

山埂上的风有点大，松针纷纷落下来，扎在脸上，有点小痛，我打个寒颤，我赶紧往下走。踩在松针上，滑滑的，软绵绵的，就象地毯上一样。松树是林中主要树种，松香的味道浓郁。

＂细女喂，水烧热了，回家泡个脚哟！＂祖母在村口大声地喊着，小狗马上＂汪汪＂地应声。祖母一生辛苦劳碌，身体却很健康，快九十了，还活动自如，喊话声音还是那么洪亮有衷气，她洗好锅灶就在木梓树下迎我。

我打好水和奶奶一起泡脚，一边跟祖母唠会家常，祖母很会聊，她可是女秀才，知道很多天下事哩。我哈欠连天的时候，祖母已帮我铺好了干净的床单，我倒床便呼呼入睡。

叶落惊秋，一年又一年，日子把祖母一个文弱女子熬成了女汉子。霜风摧，冰雪虐，岁月浊了祖母清澈的眼眸，但是祖母坚韧豁达，心中有爱有温暖，她把秋天的落叶看成是一朵花，才能晓风残月皆过往，眼里星辰有光亮。有这样的的信念，是祖母经历了雨摧霜打还能长寿的原因吧。

想到这里，我泪流满面，小山村，我的老家！祖母，你知道我又来看你了吗？

太阳从山头冉冉升起，地上的霜花渐渐融化溶入大地，村口的木梓依然红艳艳，树下再没有了祖母瘦小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