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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万历十六年(公元1588年)八月某日,俄顷天摇地动,飞沙走石,一场达十三级左右的地震发生,山岳崩溃,黑水倒灌。会州通安寨亦未幸免,从此一裂为二,一半倾陷沟壑,一半穹隆成丘,如一只僵虫偃卧于大沟镇一座叫做五龙山的半坡。通安寨千年历史从此断代,成为后世史学家再也无法逾越连缀的一道鸿沟天堑,其所承载的,似乎唯剩眼前斑驳迷离的盐碱、动荡的风尘,许多无奈与遗憾……
而历史犹如野草,只要给其适宜的环境,总有破土重生的一日。时至民国九年(1020年)12月16日,随着又一次惨绝人寰的海原大地震的发生,乾坤挪移,一些折戟陈戈于泥土深处的真相却被又一次翻出地面。那半瓣蝶翅般贴在五龙山上的通安寨,地上的一些消失了,遍地颓圮里露出远古的兽头、瓦当,锈迹斑斑的箭镞、矛头,以及各朝历代的古币铜钱,等等等等奇形怪状、说不上名字也说不清名堂的残物损器不一而足,一座埋没地下的旧日边城终显露通幽见微的冰山一角,使后人管中窥豹一般足可想象昔日边寨之雄厚繁盛气象。
而让人更加震惊的,是家住通安寨内一大难不死的徐姓老汉,从一片瓦砾堆中认准自家位置,疯了一样徒手刨挖。十指血肉模糊,俨然十根滴血的铁棍,不知疼痛不知疲倦地机械运作着,试图捞出那些沉没地下的亲人。忽然就触到一件重物,一把没有提动,二把没有搬起,第三下双手用力,仍然纹丝不动,这才收回已经绝望里混沌麻木的思维,低头一看,双手正握在一个东西的前后两端。手是迟钝了,但依然惯性之中茫然动着,只待彻底抛开,却是一副马鞍,甚是沉重,疑似铁打铜铸,绝非农村那种木制的庸常之物。只是当时悲愤交集,并未深究,随手抛过一边。
从此白天清理废墟,翻拣有用物什,查找亲人尸身,逐个掩埋,夜里仰天无眠,思量过去将来,悲怆恓惶,无着无落。过了一些日子,思维略微清醒,稍有条理,倏忽想起那日所见者,仿佛稀奇异物,忙近日所积一堆零碎杂物中倒腾出来,拭取泥土,顿见森森绿绣,赫然青铜器也。又小心擦洗,内壁发现一些小字,道是:天波府供备库甲字一号。刘老素喜看戏,知道是杨家将卫国戎边时所遗军马装备了。自然喜之不尽,每逢人必有一番显摆夸耀。
消息传开,即刻有官家吏员上门索视,以查验真伪为名,带去县治之所,自此杳无音讯。也曾前往打听讨要,回说已上交省博物馆,纳入馆藏。顿时捶胸顿足,坐地撒泼:“哎呦——!我那再也不得见了的宝贝呀……”终被两丁架出县府,屁股上一顿枪托捣回家门。而那省馆亦踪影全无,下落不明。
或者强权在握者中途贪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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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逢目前眼下,正是戊戌四月,但见会宁县全体上下万众一心,通力合作,着手打造“‘大沟深处杏花村·厍弆’公益扶贫乡村旅游节”,开幕前夕,一篇奇文惊现网络。乃邑人周公志权,将一件秘闻诉诸键盘,剥茧问蝶。然微言简义,着一斑怎窥全豹?又因铜鞍之上所剔文字失考,误为“大宋杨家”,世人竞相点击阅览,顿时舆论哗然,认为虚拟杜撰,继而滑腔怪调,问责刁难,一片鼎沸。有问“传奇可以立传乎”,何曾想野叟亦可允其曝言,又正史宦吏所造,居多粉墨巧饰,难得野史民言大胆率直,毫厘不爽;有问“可否通读宋史”者,独不提群书四库,尚有《辽史》《西夏记》。仅杨六郎所镇三关口一件,便自古各地争执不下,史家口径又何曾一统?
自唐以来,今会宁地面先后陷入吐蕃、西夏,然后金、蒙古之间,竞技场上滚来滚去的足球也似,忽而你的脚下,忽而我的足尖,繁复易手,直至明洪武二年(1369年),徐达率军进陇,拓疆开土,方归汉家江山。那么“会邑地控三边,县居四寨”之说是否有指辽与西夏,通安寨或亦忝四寨之列?
《钞录》二卷《沙场》:蒯山东脉,丑鲁之楞摩城下,蒿子川地势,乃宋杨门金沙滩旧址,再东去唐名河池有通会堡,西夏丑鲁名碱隈川,明人定戎堡,地有碧波潭,皆为两狼山杨家将金沙滩古战场……
《北宋志传》和《辞海》皆有所载:咸平二年(公元999年),金国与西夏李继迁联合北侵。李继迁占据安州,朝旨杨延昭为帅,镇守三关口。即萧关(《括地志辑校》与《史记正义》:萧关,今陇山关。固原县南三关口至瓦亭。)及两狼山(今西吉月亮山到屈吴山、峤山、乾盐池(西夏名碱隗川)、黄家屲、锁黄川)一带。时年杨延昭41岁。
又,宋英宗治平年间(1064-1067),朝廷评议各地将领,赵曙说:“文广,名将后,且有功。”(《宋史•杨文广传》)将其擢升为成州(今甘肃成县)团练使,任龙神卫四厢都指挥使——这是京师禁军侍卫司步骑兵的指挥官,曾经是一个比较重要的武官职位,领兵超过一万人。后来,杨文广升任兴州(今陕西略阳)防御使、秦凤路(辖区相当于今陕西西部、宁夏南部和甘肃中部及南部)副都总管。历任泾州(今甘肃泾川县北七里)知州、镇戎军(今宁夏固原县)知军。
元丰四年,西夏大安七年(公元1081年),李宪奉旨率鄜延、环庆、泾源、熙和、秦凤五路兵马征伐西夏。“宋以五十万军击寨,天都司马以十万骑阵白草塬拒战。”《西夏记》(卷六)。而会宁初隶泾源路,后改隶秦凤路。
……种种迹象,虽是与西夏之间纷争征伐,而非大辽,但又何敢断言杨家将从未到过西北,又怎知不曾转战会州,而通安要寨,焉能不亲往巡视,殷勤勘察?
只是那一副铜鞍,原来宋太宗讨伐北汉,与一个无佞侯的名头,一座天波帅府,纳降汉将杨业时皇封御赐,意为汗马功高,跨此鞍如御驾亲征,与王同行,竟如何出现在这远处塞外边地的通安寨中?说来不免脸红羞愧,只因一匹汗血宝马,杨文广一时大意,中了西夏埋伏,失了老祖宗一份显赫荣光。这还罢了,甚至丢了朝廷封赏,浑似断送了皇室江山一般,罪在不赦。尽管虎穴狼巢获得一匹良驹宝马,又有先祖功苦劳高相抵,但皇帝上峰居多不满,杨家将自此不受重用,日渐没落。
而又如此神威扫地颜面丧尽之事,怎能录入煌煌史册,标榜后人?乃令史官不得忝加,以及从前所载亦逐一删减。故此,与通安寨相关信息,正史鲜得所查。或者本来另有大名,果然因铜鞍而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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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会宁地面,旧时茶马古道。南自通渭马营,经西岩山,直至靖远平川一带,“草场宽阔,水泉便利,地宜畜牧、堪为上苑”(明·杨一清),自唐宋以来,一直是牧养军马、茶马互市的重要基地。又党项汉家边域疆界,更兼丝绸之路要塞,这通安寨,也许一座边贸商市,也许一座军马围场。或者两种可能兼而有之,和平时互通有无各取所需,狼烟纷起便是关隘要塞你争我抢。
话说一年,西夏君臣再次密谋进取中原,遂以游牧为名,往马营、西岩山(西宁城西)及通安一带大量集结兵马,囤积粮草,却慑于边陲杨家将威名,一直犹疑摇摆,稍未轻举妄动。
于是朝臣谋士献策,说杨家将坐镇边陲,扼守各路关口,实为心腹大患,一日不去寝食难安,务须尽快剪除,以绝后患。想来天下,大凡美女爱红粉,英雄爱宝马。又那杨氏一门几辈,皆一生戎马倥偬恣肆疆场,势必爱马尤甚。既然如此,却何不将御马苑一匹汗血宝马投放西岩山草场附近,并广为散布消息,只说天间一匹红鬃烈马下凡,日里奔走牧场啸傲边陲,夜里便宿在那通安寨中,多少人想要降服收获,然执缰抖索,皆一步不得接近。如若传到杨文广耳中,定然不服,势必偷边跨境,欲显擒龙缚虎本事。如此,吾国本土,便可沿途设伏,暗箭明枪,保管送他卿卿性命。西夏王听了,一声号令,三军依计而行,安排停当,只待杨文广上钩。
传说这杨文广,精通法术,善于驱鬼背土,遣神筑墙,修城筑寨速度甚是迅捷。于是宋神宗赵顼熙宁元年(1068年),令出兴州(今陕西略阳),往秦州(今甘肃天水市)西北方向一路建城立寨,以御西夏不断扰边进犯。西夏军屡番阻挠,终与筚篥(今甘谷)一战,文广大捷,西夏军向北连连溃退,文广乘胜步步追击,弹指间奔突数百里,一鼓作气拿下西宁城。将士俱疑:“皆说穷寇莫追,独何紧逼不舍?”文广曰:“先人有夺人之气。此必争之地,彼若知而据之,则未可图也。”(《宋史•杨文广传》)。
正是驻扎西宁城中之际,忽然风闻百姓兵士多有议论,说是一匹汗血宝马,头细颈高,四肢修长,一身皮毛如霜,四盏雪蹄如灯,浑似神驹天降,日行千里,夜走八百,往来奔突西岩通安之间,像是寻找阔别多年的主人一般,走得热了,便见肩上豆大的汗珠粒粒血红,长鬃飞扬,煞是威风。周围牧人几番联手围捕,却又谁能近得身去,连踢带刨,已好几人丢了性命。
文广听了,果然心痒痒地,欲往西夏境内走上一走。众将阻挠,直说胡人素性狡诈,恐是圈套,将军断断不可妄动!或者先遣探马弄清真相,再做定夺。于是探马往复数次,回报牧场果见一马,整日奔走不停,长啸不止,甚是与众不同,而夜里都是奔往通安寨中,和那些军马厮混一处,然有无埋伏却无从知晓。文广犹疑再三,忽然想起先行营中吃土锨来,顿觉拨云见日,心头一亮,暗道:何不来个暗度陈仓,就算真有埋伏,待他知觉,我已降得那马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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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这吃土锨,原本倭奴国一十三头巨兽饕餮,专意吃土,吃得倭奴国光溜溜几乎只剩一片水域了,所余不足其一一口,整日食不果腹,遂偷渡而至大宋国中原地界,侵吞山河蚕食疆土,恣肆妄为,后被穆桂英天门阵中降服,化作一十三把吃土锨,两军阵前修筑工事暗道,开掘壕堑掩体,顷刻之间,速度惊人。杨文广想到此处,即刻一十三把全部调动,西宁城瓮城中一处开挖,霎时之间,尘土飞扬,吃土锨恍似裂开一张张明晃晃的大嘴,争先恐后,向着脚下的大地下开口来,直咬得土层咯嘣嘣惨叫不止,直嚼得唇舌泥浆横流。未几时辰,直至通安寨中,土腹内硬生生撕出一条洞来。
杨文广满心都是“好马”“好马”,忽然想起一句话说好马配好鞍,急令帐前一员副将,五大三粗,力大无穷,名唤焦挺者,赶紧马廊里他那匹战马背上卸下一副先皇御赐先祖的铜鞍、鞯及马镫数物,一并负了,同他一起沿那地下通道,鸡鸣拂晓之前进到通安寨中。
万籁俱寂,群马安详,偶尔喷鼻、叩蹄之声,使这肃穆的沙场显出片刻难得的安适静怡。但见一马,俊朗跳脱,机敏灵活,皮薄毛细,润泽洁净,浑似一座通体透明的玉雕,夜色里泛着淡淡晕光,果然卓尔不群,迥然异类。文广见了,俨然神物,甚是喜爱,焦挺手里接过马鞍,让守在洞口,独个慢慢接近过来。
而那马亦不惶惧,相反遇到阔别多年的故友一般,竟表现出几分亲近气象,咴咴打着响鼻,高抬蹄,轻落步,向着文广身边靠拢。文广愈加欢喜,继而喜极忘形,飞步上前。忽然脚下一绊,足尖挑动一根绳索,差点摔倒。顿时寨墙四围串串铃铛摇动,铮铮之声响成一片,激越辽远,浑似水落清泉,风催林涛。文广情知中了圈套,心说不妙!又听破空裂石一声呼啸,只觉劲风扑面,文广慌忙抛出手里铜鞍,刹那火星四溅,一声撞响如雷鸣,拦住手指粗一支雕翎铁箭,同时坠落地面。随之又是一声锣鸣,墙头灯笼火把亮起,直照得一座通安寨明晃晃赛如白昼,眨眼箭似飞蝗,矛若斜雨……
文广飞身上马,两腿夹紧光溜溜马背,脚后跟磕在马腹,催马向前,直向那地道方向窜去。却见焦挺冲出洞口,欲要抢回那副铜鞍。文广一声断喝:“还不快走!”转眼已在身旁。焦挺伸手拽住马尾,转瞬没入地道里去。
原来这西夏胆敢屡次犯境,一心图谋汉室江山,军中必有奇人异士。只见一将,城头墙上看那杨文广遁入地下去了,急忙祭起背上一根赶山鞭来,直向通安寨外那一片牧原砸去。霎时间山岳撼动,天崩地陷,硬生生裂开一道千丈沟涧,驱遣大地向东涌动,躬身穹隆,又活生生挤出一道峰峦。文广正地下策马疾驰,忽然眼前一亮,只见地道被齐刷刷拦腰斩断,千仞悬崖峭壁近在眼前,勒马无缰,顿时惊慌失措。那马却欢得收不住脚,毫无惧色,将出洞口,忽然腾身跃起,凌空驰过一道天堑断壕,稳稳落在对面新添一座老爷山顶。
将焦挺却马头上空直掼出去,一身尘埃爬了起来,回望山下遍野颓唐,山河易容,直吓得舌头吐出老长,呆了半晌,方呐呐道:“将军,铜鞍、铜鞍……丢了……”
杨文广调转马头,也回过身来,望着曙色中那渐渐亮起来的边寨土堡,说道:“铜鞍。铜鞍。记住这个地方,我还会回来的!”
焦挺说:“好、好,记下来将军,以后就叫它通安!”
据说,杨文广行动之前曾与众将打赌,说此去不丢一毫一发,于是有人编个谣儿:“杨打赌,马摇铃,一夜逃出通安堡;吃土锨,赶山鞭,天亮只剩半座城。”只是后来,许多地方都有“羊打鼓,马摇铃,一夜逃到通安城;鬼背土,神打墙,天亮筑了半座城”的传说疯传,传着传着便传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