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念(短篇小说)
一念被大学开除的消息,瞬间爆屏,传遍全球。
无愧是数字时代,只要是互联网能移光顾到的地方,就是信息社会,就能和世界同步。
一念的家乡,这个被群山重重包围着的偏僻小山村,看似与世隔绝,但是,在信息化时代,也不甘落后,永远与世界保持着互联、互通的步伐。
他们村里最先看到此消息的,是一名在校读书的大学生。忽一念,忽一念这个名字,简直是太熟悉了,熟悉的都能在他们的耳朵里生出茧子。忽一念是当年全县的高考状元,是他们崖沟村第一个考到北京城里去的大学生,是北京名牌大学的博士生。他是大人们眼中公认的“好孩子”,是大人们觉得人人都要学习的“好榜样”。自打他们记事起,学校里老师常常就念叨到他,家里家长时时就唠叨到他。因此,忽一念的名字就像幽灵一样跟踪着他们,像巨石一样压迫着他们,像魔鬼一样折磨着他们,让他们时时不得轻松,刻刻不得安宁。但是,昔日的偶像突然从神坛跌落,这让他们觉得不可思议,无法接受,这简直是毁三观的事情,让人不敢相信。于是,他在第一时间,将此消息转发给在外上学的同村几个朋友,进行进一步的求证核实。果不出所料,此君就是彼君。一时,消息就像长了翅膀一样,不对,就像搭上了宇宙飞船一样,踏着互联网的节奏,立时传到了那个看似偏远,与世隔绝的小山村里。
这下,多少年来忽一念在人们心目中的美好形象立刻轰然倒地,被拉下了众人仰慕的神坛,推到道德的审判台前,任人人唾骂,让个个谴责,还被蒙上了许许多多不堪入耳的罪名。无疑,这对于那些拿他给孩子们说事的长辈们来说,也是一记重重的耳光,让他们哑巴吃黄连,有口难言。
忽一念,何许人也?
他自幼孤儿寡母,家境贫寒。但勤学刻苦,积极上进,在校表现一贯良好,学习成绩特别优秀。一直是同学们眼中的佼佼者,老师们眼中的好学生,家长们眼中的乖孩子。高考那年,他不负重望,一举夺魁,成为全县赫赫有名的高考状元,顺利地被北京的一所全国重点大学提前录取。
四年大学,他也是鹤立鸡群,最后被学校推免保研,顺利就读硕士研究生。读研期间,深得导师器重,常常被委以重任,未及硕士毕业,就已经顺理成章地被导师确定为博士培养人选。硕博连读,已经成为导师不可或缺的左膀右臂,也是好几个项目课题的重要骨干,是导师研究团队的中坚力量之一。
他的导师,是享受国务院政府津贴的知名专家,也是“两院”院士之一。所研究的领域和问题,是关乎国计民生的前沿科技,他的权威和影响力,无论是在国内,还是在国际上,都占有不可侵犯的一席之地。因此,国家重点课题接连不断,国际学术研究活动层出不穷。星星沾着月亮的光,导师这样厉害,学生自然也就牛气了,他们研究生们在国际国内业界的地位,也就不言而喻。
但是,就是这样一个在学习上信心满满的学霸,在科研道路上即将冉冉升起的新星,将来也有望成为国家栋梁的拔尖人才,却在社会生活方面是个白痴,就像一张白纸一样,几乎什么都不懂。
这年冬天,快临近春节的时候,导师被某国际组织授予表彰,要亲自前往美国参加国际学术论坛交流并受奖。因此,导师格外高兴,破天荒地给他们这些读博读研的弟子们放了半个月的假。
自从读研开始,忽一念几乎就没休过假。导师那里总是干不完的活,一个课题接着一个课题,一个项目等着一个项目,他们就像永不停歇的机器一样,更像被导师驱赶到磨道里拉磨的驴一样,永远没有休止,永远没有尽头。每每想到孤苦伶仃的母亲时,只能通过电话说上几句话。有了微信视频后,他省吃俭用节省下来零花钱,狠心给母亲买了一部智能手机,并且委托同学给母亲教会了视频聊天,才使他们母子在思念时得以在千里之外能够面对面地相见。但这一切,都是飘渺的,虚无的,认人感觉不到踏实的。没有回家,没有面对面,没有真切地见到母亲的面容,已经快有五个年头了。遇到这千载难逢的放假机会,他的第一反应就是回家,回家,赶紧回家。
山沟里飞出个金凤凰,金凤凰是山沟里人的荣耀,也是当地政府得以炫耀的资本。因此,当一念妈得知阔别几年未曾谋面的儿子在春节要回家过年的消息后,甭提有多高兴了,那个兴奋劲儿无法掩饰,溢于言表,好像比给她儿子张罗着取媳妇都要喜庆似得,逢人便说,卖派个没完没了。这个消息不知从哪个渠道传到了村支书耳朵里了。村支书是个精明能干,脑子特别好使的活泛人,平时总会无事生非地想出些点点子,生出些事情来,更何况这样重要的信息,岂能在他这里白白放过。崖沟村是个穷乡僻壤的小山村,虽没什么大人物,但在市里县里干事的人也不少,够得上品爵称得上领导的科级干部就有好几个,混上县级待遇的也有两个。他们都是地方诸侯,一方之神,在县城的街道里可以趾高气扬,耀武扬威地,想横着走就横着走,谁把他们也没办法。但是,出了县城之外,就没有谁知道他们,也没有多大本事了。在外面上学,出外打工,跑过江湖,见过世面的人们眼中,他们都算不得什么,“都是浮云”。可是,像忽一念这样读书读得出息,读到博士还在读的孩子还真没有。不仅他们崖沟村没有,黄土乡没有,就连麻城县也没有几个。能读博士的忽一念,不仅是他们崖沟村的骄傲,也是全麻城的荣耀。当然,崖沟村的骄傲,也是崖沟村得以炫耀的资本。资本是什么?资本是可以利用的财富,村支书经过小小的一番盘算,一幅精明的小九九就在他脑子里生成了。
忽一念刚出火车站,就被等在火车站外很久的村支书一把逮住。“你这娃考上大学变出息了,连你姑舅爸都不认得了?”忽一念怔了一会,才反应过来。这是同村比他大不了几岁,但顽皮捣蛋出了名的苟三娃。不过听妈说,他如今已是崖沟村的党支部书记兼村委会主任,是村子里说一不二,响当当的实权派。村子里开个证明盖个章,没有他吐话谁也不了想。何况,农村取消土地税,公购粮以后,政策倾斜地很,支持项目多地很,老百姓家里的好事接连不断,但那件事,能跳过他的手心。因此,村子里求他的人都排成了队,人人都把他当成天王老子敬着呢,没有敢惹他的。忽一念赶紧点头哈腰地称呼:“啊,苟书记,书记好!”“什么书记不书记的,书记算个逑,你娃才是我们崖沟村的宝贝疙瘩。”说着,伸手接过忽一念手中的行李箱,用另一只手揽着一念径直向车站外走去,边走边说:“外面有车等着我们呢。今晚有个饭局,都是县里和乡里的头头脑脑,我特意来接上你,你可是我们村子上的脸面,今晚上给我们支应个场子,亮亮我们村的底牌,别让他们老是小看我们崖沟村。我们崖沟村是能拿得出手的,我们有堂堂的大学博士呢。”苟书记不管忽一念的感受,只顾自得自意地说叨着。“苟书记,我又不认识他们,去了干坐在那里多别扭。”“你这个娃也算见过世面的了,怎么这么不懂事。有好吃的好喝的伺候着,你还害怕吃亏呢。又不让你请客埋单,你害怕什么呢。他们问什么,你就说什么。他们不问,你就吃你的,喝你的,行了吧。今晚你就是个演员。演员,当模特知道吗?说白了你就是个道具,就是给我们崖沟村争脸耍面子的道具,本官借用一下,知道不知道?又不吃你的肉,不喝你的血,还有好吃好喝的伺候着,你有什么划不来的?再说了,给村子上争取项目,也是给村子上办好事,给老百姓办实事,你有什么理由不支持的。”一通话说的忽一念哑口无言,无言以对,只能默默地跟着他走。
上了一辆小轿车,两个小时后来到麻城县城,忽一念和苟书记一起走进麻城最豪华的四星级酒店----朝阳大酒店,来到三楼一个很大的包厢里,苟书记招呼服务员先上茶,再点菜。
一会儿,客人陆续到了,先来的有乡上的乡长、书记。再来的有县上什么局的局长,还有什么委的主任等等。最后到的是麻城县的常务副县长。乡长、书记来的时候,介绍他的是苟书记,乡长、书记自然是一番称赞。局长、主任来的时候,乡书记又把苟书记和他一一地给大家作了介绍,苟书记很多人都是认识的,对他,大家不免又是一阵赞许。等常务副县长进来时,大家起立恭迎,副县长和大家一一握手打招呼,到了苟书记和忽一念跟前,乡书记又赶忙作了介绍。副县长握住忽一念的手,说了很多话,归纳起来,无非两点。一是值得肯定和表扬,他给全县人民争了光,给全县学生树立了好榜样。二是希望继续关心家乡,今后有机会记得回报家乡,支持家乡建设。语毕,乡书记招呼大家入座,上菜。
这样的场面,忽一念见过,但并不多。有时候,跟着导师做课题,搞研究,也曾接受过地方领导的宴请和款待,但多是程序式的,礼节性的,应酬类的,席散人走,人走茶凉。像今晚这样隆重而又豪华,随便而又融洽的场面,他还是第一次经见。席间推杯换盏,把酒言欢,虽不必细说,但却让他脑洞大开,如管中窥豹一般,从中洞察到了现实社会的些许复杂和微妙。
过去滴酒不沾的忽一念,在苟书记的极力撺掇和忽悠之下,也给在座的各位领导敬了一圈酒。在高高在上,威严无比的父母官面前,那有以茶代酒的道理,在以强凌弱的强大攻势下,忽一念只能无奈地换上酒盏,一圈下来,已是面红耳赤,头晕眼花。最后酒席是怎么结束的,他是怎么回到家中的,一概不知。等第二天清醒时,他已经躺在自家老妈的炕上。
父亲走得早,为了他,母亲再未走,一个人含辛茹苦地把他拉扯长大。寡妇拉娃娃,孤儿寡母地,其艰难程度可想而知,似乎无法用语言和文字能够表达。好在,忽一念争气,从小读书认真,学习成绩也好。但是,孩子争气归孩子争气,却无法替代母亲的艰辛。别人家娃娃学上不成,书念不成,回来就能帮父母干活,出去就能给家里挣钱。可她家的孩子书读得好,就要继续读,一直读,不停地往上读。读书,在孩子来看,是个苦差事儿。但对家长来说,却是个花钱的事儿。供孩子吃,要花钱。供孩子穿,要花钱。孩子交学费,要花钱。孩子买书本,要花钱。洗澡理发,要花钱。骑车坐车,要花钱。总之,处处都要花钱,样样都要要钱。钱,钱,钱,钱又从哪里来呢?只能从自己的牙缝子里抠,只能从自己的穿戴上省。但省吃俭用又哪里能顶得住事。呆在家里种庄稼,靠刮地皮,一年到头也弄不上几个钱。为了多挣钱,她就和男人们一样到工地上去,拉车,抱砖,和灰,上浆,砸洞,刷墙,再脏再累的活都不怕,都能干。就这样,她把儿子从小学供到了初中,又从高中供到了大学,再从硕士供到博士,一供就是二十几年,可谓历尽艰辛,倾其所有。
孤母一直在竭尽全力地供养儿子上学,没有机会,也没有力量维修或翻盖房屋。家里,还是父亲走时的老样子,三间塌屋,两眼破窑,如今已荒芜破败地不成样子,就像荒废多年无人居住的一座破旧宅院一样。其实,他们母子各自早都在心里盘算着,等忽一念毕业了,工作了,有钱了,成家了,他们就没必要再到这里来住了。到时候,把母亲接到北京城里去,住楼房,看孙子,享受天伦之乐,再也不让母亲受苦受累了。忽一念从来不嫌家穷,从来不嫌家里的条件不好。只要回到家里,只要亲眼见到日思暮想的母亲,她就知足了,他就满意了。
母亲为了迎接他的到来,特意准备了丰盛的年货,什么好吃的都有,再加上妈妈的手艺,妈妈的味道,忽一念整天沉浸在母子相聚的喜悦之中,把什么不快和惆怅都抛到了九霄云外,尽情地享受着母子二人世界的快乐,享用着母亲久违了的可口饭菜。
忽一念回家的消息不径而走,最先得到消息的是已经位居县交通局副局长尊位的高中同学郝树理。
郝树理虽然在学校时学业平平,最后靠补习才上了个三本,但是,他有一个当副县长的老子,大学毕业后就能名正言顺地进了全额事业单位。不用参加凡进必考的公务员考试,几经周转,已是堂堂的科级干部,自然而然地也就进入了公务员队伍。不要小看一个区区的科级干部,在这样一个小县城里,它却是职场的人梦寐以求,很多人终身不得的东西。
关于忽一念回家的消息,郝树理也是在一天的一个饭局里无意中得知的,是与他同进晚餐的,也参加了那晚活动的一位领导在话语间无意表露的。领导的用意在于把忽一念当作笑话来讲,说现在的人书越读越傻,书读的越多,脑袋瓜子越木,好像脑子让书本给塞住了一样,不懂世俗道理,不通人情事故。他还讲了一个段子,说忽一念给常务副县长敬酒的时候,县长说:“你是博士,是我们的宝贝,我们就应该向保护大熊猫一样保护你。你真不能喝酒就不要喝,我们不能让酒精伤害博士的脑子,如果伤害了博士的脑子,我们可就成了千古罪人了!”忽一念却当真了,说:“领导说的对,酒可不是个好东西。”大家听了不免哈哈大笑。忽一念却以为自己说的有理,接着又说“为了保护博士的脑子,请领导喝干我随量。”说着轻轻呷了一小口。旁边坐着的主任不依了,说:“哪有这样的道理,领导随意你喝干,你必须干了这杯酒。”边说边抓住忽一念的脖子,强行把满满的一杯酒灌了下去。在座的各位也是不甘示弱,你一言,我一句地,把忽一念这个外星来的玩物,当成了席间供大家取闹嬉戏的对象,三锤两绑子,就把他搞定了,整翻了,趴到桌子上不动了。
郝树理听着,嘴上不动声色,却在心里盘算着。
自己虽然出身干部子弟,家境优越,穿戴时尚,吃喝不愁。但是,学习成绩却一直平平常常,在学习上没有自尊和自信,在班上始终抬不起头来。他对学习好的这些同学们,既嫉妒又羡慕,既崇拜又憎恶。来自边远山村的穷酸学生忽一念,一学期只能回一趟家,背来的面粉交到食堂里就是一学期的主食,背来的干锅盔和咸菜瘩瘩就是一学期的副食。但他天生的一副好脑呆瓜儿,再加上勤学刻苦,一直是班上的尖子,全校的学霸。虽然身处同一个教室,但他们并不是一路人,因此也就没有过多的交集,仅是路头路尾打个招呼而已。那年,忽一念高考夺得全县状元,考上了北京名牌大学,这对于他这个落榜生而言,是一种无形的打击,也是一种刻薄的嘲讽。好在通过两年补习,他终于走进了大学的校门。好在大学毕业,同学们还在苦苦择业的时候,他已经吃上了财政全额拨款的皇粮。好在如今的他衣食不愁,还当上了令人羡慕的科级领导干部,而且,仕途顺利,前程无限光明。这在小县城里是多么风光而又体面的事情啊。这些,应该是他如今独具而又值得炫耀的资本,也是他和忽一念能够抗衡的本钱。因此,他想会一会这个昔日的骄子,寻找一点曾经失去的平衡和尊严。
郝树理通过乡书记,乡书记又通过苟书记要到了忽一念的电话。电话接通。“忽博士好!”“您是……?”“老同学,我是郝树理,你还记得吗?”忽一念略加思索就对上号了。大名鼎鼎的县长公子,谁人不晓?谁人不知?在学校里,有三种人最为惹人耳目。第一种当然是学习成绩优异的好学生了,他们是大多数同学顶礼膜拜的偶像,心中树立的旗帜。第二种是哪些长相出众的俊男靓女和家境优越的城镇子弟,他们是众人眼幕中的风景,也是大家赖以奋斗的目标。第三种是哪些不爱学习而且专门调皮捣蛋的混混们,但他们却是班上的兴奋剂,学校的催化剂,他们的作用就像厨师烹饪菜肴的调料一样,是不可或缺的。郝树理是第二种学生的最佳代表之一,既是风度翩翩的帅哥一枚,又是堂堂的县长公子一个,衣着打扮,堪称潮流,引得无数女生唏嘘不已,心中爱慕。逗得多少男生羡慕嫉妒,心生向往。郝树理虽然身出贵门,但却也是一个好学上进的乖孩子,只是天公不作美,给了他一副好皮囊,却没有给他一颗好脑袋。虽说勤能补拙,但是先天不足,靠后天也补不到哪儿去,虽也刻苦勤奋,但学习成绩一直平平常常。虽然这样,但郝树理还是占住了一头,有鹤立鸡群的优势和资本摆在哪里,因此,他在学校里也算名人,在班上更是无人不晓,无人不知。“噢,当年大名鼎鼎的县长公子,怎么不记得,怎能不知道。”“多年不联系,冒昧打扰。听说你回家探亲来了,大博士可否给个面子?我们约几个同学坐坐,叙叙旧。”“我……”忽一念一时有些语塞,他被这突如其来的邀请弄的有些措手不及,反应不过来。高中毕业考上大学快十个年头了,他几乎和同学们断绝了来往。忽然冒出来一个同学,还要邀请他,又要约几个同学一起聚会,他真不知道该怎么办,答应还是不答应。“我,我,我,我什么。别犹豫了,明天下午到县城给我打电话,吃住我给你安排,保证不让你破费。拜拜!不见不散。”于是,他不由分说地挂断了电话。
恭敬不如从命,忽一念第二天一早吃过母亲做的早饭,就赶着班车进县城了。班车到达县城时,还不到中午,这个时间给郝树理打电话,似乎有蹭饭的嫌疑,忽一念是个自尊心很强的人,虽然清苦,但从不吃嗟来之食,他就自个儿在县城闲逛。
今日的县城,比十年前在高中上学的时候,面积大了许多,楼房也多了许多。过去一个大什字,一纵一横两条街道,站在大什字中间,身子转动一周,便可将县城尽收眼底。现如今,七纵八横的街道布局,俨然一幅城市的模样,星罗棋布的楼房如雨后春笋,直插云霄。县城的模样虽然变了,但方位他还是搞得清的。他现在所在的长途车站在县城的东北,过去上学的学校在县城的西南,两者正好处在县城的对角线上,相距大概五华里。虽然县城已经通了公交车,但他此时无事可干,正好边走边逛,以消磨时间。步行穿梭在大街小巷,大约用了一个多小时的时间,来到学校门前,这是他高中学习生活三年的母校,也是全县唯一的一所重点高中。
他没有勇气走进校门,虽然他有博士的贵冕加身,但至今还没有属于自已的成果,经济上没有独立,还要向母亲伸手要钱。他悄无声息地拿出手机,远远地在校门前自拍了一张留念,就悻悻地离开了。他还记得在学校旁边有一家面馆,虽然去的次数不多,但那味道,却让他终生难忘的。这是他在学校食堂之外,唯一吃过饭,改善过伙食的地方,而且每年也只有那么不多的几次,大多是在遇到节日全校放假的时候,抑或是自己生日或者什么值得纪念的日子里。去了,也只不过吃一碗普普通通的烩面而已。但在他看来,烩面里面不仅有面有汤,还有肉有油,算是开了一次小小的荤运。这里的炒面片,肉渣更多些,油水更肥些,数量更足些,吃起来也更过瘾些,但他是轻易不敢奢望的,只有在那年高考之前,大放地要了一碗炒面,美美地享用了一番,算是自作主张地犒劳了一下自己。所以说,这里有他终生唯忘的味道。
店还是老店,但却装修一新,吧台上已经换上了年轻飘亮的媳妇,后堂里依然有熟悉的身影闪现。他慷慨地要了半斤卤肉,一碗炒面。肉和饭端上来后,品相还是那个品相,却怎么也品嚼不出当年的那个味道。他不由地想起老人们的一句话,“狼饿了菜根子都是香的”。确实,今非昔比,肚子里已经不缺油水,嘴巴里的味蕾也就懒惰起来了。
看看已是下午三点光景,想必郝树理已经上班,他就把电话拨了过去。那头郝树理问他在哪里?他说刚到不久,在学校门口看了看。郝树理问他午饭吃了没?他说已经吃了。郝树理抱怨他见外,不早些打电话,中午一起吃饭。最后,让他原地等着,一会过来接。
他站在街边,不一会儿,一辆天蓝色的宝马轿车嘎然而止地停在身边,打开车门,从驾驶室里走出一位风流倜傥,西装革履的青年男子。忽一念立刻认出,这就是当年那个风度翩翩的县长公子,但他站在那里没动,似乎是在欣赏着一幅美妙的图画。直到郝树理走上前来把手伸到面前,他才恍然大悟地急忙伸手接住。“大博士还是不改当年风采呀!不过,有些乡音未改鬓毛衰的苍桑了!”“那能像你一样,豪车靚女,春风得意地。此生都得望尘莫及。”“哪里,哪里的话,你是我们的偶像,我们永远要向你学习,追随你。”“惭愧,惭愧!”郝树理拉开后座车门,说:“请上车”。忽一念坐进去的时候,不觉一阵浓烈的香水扑面而来,这时,他才看见副驾驶座上坐着一位美女。郝树理上车坐稳后,微微转身介绍道:“这是本宅书记大人,顶头上司。”那女的侧脸嫣然一笑,算是和他打招呼。俨然一个端庄秀丽,楚楚动人的尤物,只这回头一眸,就让忽一念立刻血压高涨,心情紧张,脸立时红了,忙说:“可是嫂夫人?嫂子,你好!”“贱内,贱内。”郝树理的调皮引得美女也在窃笑。他发动着车子接着说:“这就是当年大名鼎鼎的高考状元,如今的大博士忽一念先生。”美女又转过身来看了忽一念一眼,嘴里说:“久仰,久仰,久仰大名。”“那里,那里。”忽一念谦虚的回应着,显得有些仓皇。
车子三拐四转,在一座豪华的欧式庭院门前停下。美女道别后,开门下车,一席长裙像水一样垂落,更显出高挑的身材与线条的优美。临走,还不忘转身叮嘱。“记得少喝酒?”“哈哈。三年同窗,十年相别,怎么也得醉卧沙场,一醉方休。”美女有些愠怒地捏着坤包,转身而去。忽一念望着远去的背影,五味杂陈,怅然若失。
郝树理驱车来到朝阳大酒店,停好车,带着忽一念来到三楼一个包厢,这里已经有两个人候着,他们一一见过,都是昔日高中的同学。后面又陆陆续续地来了几位,也都是在县城里干事的同学。经过大家一再催促,最后姗姗来迟的是当年人人称作“大头”,如今的民营企业家、大老板----黄金宝黄总。黄金宝在学校属于那第三种人的典型代表,学习学不进去,一天总得找点事干,上课调皮捣个蛋,偶尔和老师玩个猫捉老鼠的游戏。下课狐朋狗友,吊个姑娘调个情,偷鸡摸狗的什么不上正道的事情都干。但他却侠肝义胆,哥儿们意气重,能为朋友两肋插刀,在所不辞。这样的人,走上社会之后,有胆量,有气魄,人缘广,路子宽,再加上敢想敢干,甚至有些胆大妄为,许多人都成了成功之士。黄金宝就是其中之一,据说,他已经是产业过亿,身价不菲的知名企业家,而且每每还是党委和政府部门的座上宾,还有人大代表、政协委员之类的光耀环绕。这样的人,当然是大忙人。黄金宝手捏着像砖头大小的皮包进来的时候,差不多已经有十来个人了。除了忽一念,其余都是在县城机关事业单位工作,而且多多少少有些头脸的人。当然,还有两个像黄金宝一样的企业家,一个是国企老总,一个是民企老板。同学相聚,既不能像官场一样,按职位高低,影响力大小排座次。又不能像家宴一样,论资排辈,挨大挨小。如何坐,虽然没有规矩可言,但心照不宣地都有一定的默契,坐上席的永远坐上席,在下面的永远在下面。当然,在这班同学之中,经常坐上席的就非郝树理莫属了。现在是市场经济,往往要靠实力说话,黄金宝不免也常常被推到上席座位上去,这可能与他慷慨解囊,经常请大家吃吃喝喝有关吧。可今天是个特例,一来忽一念远道而来,既是远客,又是中心。二来忽一念当年高榜中举,堪称大家的楷模,如今也位居博士,值得大家钦佩。所以,经过再三推让,郝树理终于把忽一念按在了主座的位子上,自已则坐在了靠右手的位置。左手的位置,理所当然地就属于黄总黄金宝了。三人一落坐,大家依序而坐,再无争执。
席间,无非是忆昔叙旧,劝酒煽情,无须多言。酒至酣处,大家兴奋致极,玩兴正浓,于是,黄总接着请大家去KTVK歌。除了几个家里有事借故告辞的,大家遂又从酒场转战至附近的一家KTV,继续尽兴。
忽一念本来不胜酒力,没等酒场结束就已经神志不清。他是被两个人同学夹持着来到KTV的。先窝在沙发上睡了一觉,在剌耳的音乐声中,才慢慢地清醒过来。包厢里光怪陆离,灯影绰绰,时明时暗。有人在唱歌,是郝树理,旁边有个衣着暴露的美女在伴唱。旁边的黄总和两个美女猜拳行令喝啤酒。远处有两个同学,一人身边坐着一个美女,在掷骰子猜单双,输了喝酒。看他醒了,黄总把靠他这边的那位美女推了一把,美女立刻会意地凑到他跟前,又要和他喝啤酒,又要和他唱歌,又要和他跳舞。酒是不能再喝了,实在喝不下去了。唱歌天生的左嗓子,五音不全,难登大雅之堂。跳舞,作为大学生的必修课之一,学过一些,多少可以拉出来应付应付。
灯光闪烁,气氛暧昧,穿着性感的美女在舞步的摇曳中直往他的怀里钻,酒精未过,心血来潮,他顺势搂住了美女的身体,一曲下来,心潮澎湃,身体里的血液如万马奔腾。他不敢再继续跳舞,坐回原处,只能陪美女饮酒。身边美女小鸟依人地依偎在他的身边,鼻息可闻,男女之间如此近距离地接触,在他还是第一回。男女之间的事情,他不是不懂,而是没有机会,也没有经历,空白的就像一张纸。这对于他来说,是一次全新的开发,也是一次启迪,一次激励。
嗨至凌晨时分,大家才懒懒地散去。他被黄总的车送到郝树理在朝阳大酒店安排的房间里休息。酒店的房间虽然温馨舒适,但他却彻夜未眠。头像炸破了的一样疼,白酒、啤酒和胃液混合反应,产生的化学物质就像硫酸一般腐蚀着他的机体,肠胃里翻江倒海地折腾,让他坐卧不安,神情恍惚。好几次翻身起来,反复地喝水上厕所,一直折腾到快天亮,才迷迷糊糊地睡着。
假期还未结束,导师已从国外参加完学术活动回国。俗有“工作狂”之称的导师一回国就投入到了紧张的工作之中,他们也被紧急召回工作。事情多活自然就多,导师这里有永远干不完的活。就像全国所有的大学一样,导师的工作团队就是他们的研究生群体。研究生们通过学习和见习的过程,对本研究领域的基本知识和基础理论都已经了然于胸,融会贯通,能够很快地进入角色,担当重任。每个导师带出来的研究生,其思想和思维方式都能和导师保持一致。研究生们都是廉价甚至无价的劳动力,在导师们看来,几乎没有什么人力成本可言。自己的研究生自己说了算,他们听话,好说好管,也好使好用。导师为了自己的事业,为了自已的课题,甚至为了自己的利益,忽视研究生们的权益,淡忘研究生的前途。更有甚者,还要变本加厉地盘剥研究生,让他们多干活,干好活,故意不让按学制毕业,无故延长出站时间,拖延毕业离开的时间。忽一念从研士到博士,已经长达六年时间,每天除了干不完的话,写不断的报告,几乎无暇去想别的事情,也没有时间去干别的什么。每天除了吃饭、睡觉,就是干活、干活、再干活。
假期回了一趟家,才让他有缘见识了一下外面的世界。外面的世界多美好,外面的世界多精彩。是那么的五彩斑斓,让人陶醉。是那么的千姿百态,让人流连忘返。在他的思想深处产生了根本性的触动,他开始重新思考人生,开始重新审视自我。有一天,趁导师在办公室独处的时候,他鼓着勇气,大胆地敲开了导师的门。
“老师,您好!您有空吗?我想占用您一点时间,跟你谈一下我毕业和工作的问题。”导师抬头凝视了他良久,才轻蔑地一笑。接着说“想毕业,你达到出站条件了吗?”“老师,我都三十五岁了。”“你三十五岁怎么了?你前面还有三个师哥呢。熬吧,慢慢熬,终有一天,媳妇会成婆。”“老师,我家里情况比较特殊。”“是经济上困难?还是生活上困难?经济上困难,我可以帮你解决,以后多发些补贴。生活上困难,我就没法帮你了,只能靠自己了。不过,问题总是有办法解决的吗……”导师的后音拖的很长,有些意味深长。忽一念再无话可说,只能默默地退出来。
这天晚上,忽一念第一次有些赌气地放下手中的活,跑到校园旁边的酒吧里独自喝起了蒙酒。酒不醉人人自醉,二两酒下肚,已是神情恍惚,神志不清,于是,揺摇晃晃地往校园里走。路过一家足浴店门口,看到一个旗袍开钗很高,打扮妖艳的女子站在那儿招揽生意,他有些心旷神怡,心猿意马。便走上前去,问洗脚多少钱?那女子热情地说:“先生,进去说嘛。这足浴有很多种,有套餐的,有药疗的,有香薰的,有保健的,价格都不一样的。”边说边搀扶着他进到门庭,让他坐在沙发上,然后一一给他介绍。
“你说了半天,我什么也没听明白,就来那个六十八,最便宜的。”忽一念似乎有些不耐烦地打断女子的话。“先生,你是第一次来我们这儿吧。我看你喝了酒,那就做个九十八的药疗,我们给你优惠,只收六十八。”“行,行,行。”忽一念有些东倒西歪地站起来,随着女子上楼。
忽一念的双脚泡在滚烫的药汤中,霎时血液循环猛然加剧,浑身的毛孔都像全部打开了一般,猛觉轻松舒畅,不由地很快进入了梦乡。足浴小姐把他叫醒,说要给他按摩,他顺从地听候摆布,手指所到之处,那个惬意和舒服,就甭提了。异性的身体俯罩在身上,对方绵软的双手不停地在他身上移动,他的身体里就像生出了千万只虫子一样,慢慢地爬到了心上,痒痒地,酥酥地。身体就产生了本能地反应,他情不自禁地抱住了足浴小姐。小姐有些生气地推开他说:“先生,我只按摩,不提供特殊服务。”“特殊服务?这里有特殊服务吗?”忽一念似乎一下来了精神。“楼上,有需要就去楼上。”
在酒精的驱使下,忽一念步履蹒跚地走上三楼。
酒壮孬人胆,他当了一回真真的男人。
半夜公安夜查,他被逮了个正着。
美好前程,就这样毁于一念。
人生之路,也常常就在一念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