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溥先生(1917——1988),浙江省文史馆馆员,画家、诗人。又名永弢,字子骧,晚号牧夫。黄宾虹入室弟子,晚年隐居温州雁荡山北斗洞。盛溥以画闻名,其诗文才情不在画艺之下,只因他的诗稿大多未能公开发表或结集出版,故鲜为人知。
上世纪80年代初,爱好书画的父亲将我送至盛溥先生门下学艺。我10岁左右,他年近七旬,我称他“先生公”。印象中,他身材修长,形容清瘦,话不多,轻声低语,从没见过他高声斥责或怒容满面的样子,也很少见他的笑容。只记得有次,他以行书撰写一首“打油诗”送我,挂在墙上,让我读给他听,以此考察我的识字水平。我轻轻地读出声来:“一介书生,两袖清风,三间道院,四面青山,五更入静,六根清净,七情澹泊,八节平安,九成艰苦,十分自在。闲居雁荡北斗洞戏题,盛牧夫撰句,书赠何羽女弟一……哭。”听我读出最后一个字,他开怀大笑。原来,我把“笑”字误认作“哭”字了。然后,他就对我讲述了八大山人落款形似“哭之笑之”的典故。笑罢,他脸上又恢复了平时那种沉静肃穆的神情。1988年冬,他因病离世,父亲把一篇数百字的《盛溥自传》及部分诗稿复印件转交我存念。而今,与盛溥先生阴阳相隔30多年,不少往事已随岁月远去渐渐淡忘,唯他留下的诗稿读之弥新,由此我也大致了解了他的生平遭遇及心之所寄。
盛溥先生世居乐清大荆水涨四村,幼年时家境优渥。他的父亲早年留学日本,学成回国时,适值军阀混战,政局动荡,故退居乡里,毕生从事海塘围垦事业。他14岁时负笈赴沪,从学于姐夫李子瑾(乐清仙溪人,康有为门生,著有《李子瑾文录》《李子瑾书法诗文集》),兼修书画。17岁时,经人介绍,拜名画家黄宾虹为师,专攻山水,每周定期前往上海西门路寓所求教。“蒙黄师恂恂开导,面授笔墨诸法,讲解详尽,润饰修改,师年逾古稀,虽严寒酷暑,不辞劳累,三五年如一日,于是余始得稍领黄氏传统画法之涯略”(盛溥自传)。为职业考虑,他于1936年考入上海新华艺专西画系,在校学习本科课程外,课余仍去黄家求教,直至1937年黄宾虹应原北平艺专特聘北上任教止。后因战事爆发,他返回故里。抗战期间,先后在仙溪、水涨等地小学及淮南中学执教。1948年重返上海,适逢黄宾虹行将赴杭任教于浙江美院,约他同来杭州,并嘱咐他着手从事编著工作,后因父亲重病电召回家。“谁知与黄师湖上小别,竟成永诀。从此立雪无门,手泽徒存,提携顿失,聆训何年,悲痛之情,至今无时或释”(盛溥自传)。此后,为生计谋,他开过书店,做过画工,放牧,代课,屡遭挫折,备尝艰辛。1979年因病被雁荡中学辞退,不得已客居北斗洞养病,兼以卖画鬻字糊口。
以1979年入住北斗洞的时间为界,盛溥先生诗作大致可分为两个阶段。之前,第一阶段,多为现实题材,实录生活艰难困苦,读来沉郁凝重;之后,第二阶段,写实与写意交融,或借景抒情,清新质朴,意境高远,或亲友唱和,倾诉心声,情感诚挚,动人肺腑。
第一阶段的代表作有《客中杂感》:“久病亲朋隔,自悲亦自怜。山城长作贾,妻子劝归田。艺为饥寒废,愁因艰苦牵。秋风吹短笛,意味益萧然。”《病中杂感》:“风急秋衫薄,蜇居生计艰。厚情来远地,暖意出家山。有病心须静,逐名意未闲。吾生多疾病,何日得开颜。”他于五十七岁生辰时曾作诗云:“十事回肠九事忧,欲思读画懒登楼。忍看子息轻父母,直觉翁姑类马牛。仰面有天难愬求,低头无泪可长流。问心今世尚持本,定是前生宿孽由。”期间,著名书法家徐伯清曾邀他载笔游沪,他也曾一度雄心勃发:“六十三年回首惊,满头白发事无成。诗人老去心犹壮,奋翮还思万里征。”不过,现实并不尽如人意,他在上海盘桓月余后,落落而返。
隐居北斗洞后,盛溥先生下笔是欣喜、愉悦的,如以下两首五律,其一:“逐客吾何惜,归来且闭关。终年常碌碌,此日得闲闲。足濯龙湫水,心开雁荡山。看云自来去,岂似在人间?”其二:“名山闻四海,何幸住洞天。北斗迎朝日,南屏莽暮烟。玉池生碧草,石壁洒清泉。把卷禅房里,非神即是仙。”再如以下两首七言,《灵隐月下闻笛》:“梵宫墙角影中斜,修竹断垣三两家。正是清秋明月夜,深山何处落梅花。”《闲居北斗洞漫兴》:“暮年难得住仙乡,峰自亭亭溪自长。白虎当关堪稳卧,青龙俟驾待翱翔。数声山鸟催春晓,一片池蛙伴夏凉。最是抛书无所事,时招野鹤共商量。”在另一首诗中,他还表达了终老此山的心愿:“北斗洞天天造成,悬崖万丈玉泉鸣。猿因人猎逃无迹,鸟为林幽啼有声。楼观壮严虚法泉,禅房凌乱积樵荆。嗟余潦倒身多病,愿借山门老此生。”
在人生最后一段岁月里,有两件事大概是盛溥先生最开心、难忘的了,都发生在1984年——
有一天,与他阔别三十余年的同门、美术史论家王伯敏教授来北斗洞探望他,两人相见,感慨万千,匆匆小聚,挥手作别。王伯敏留赠书法条幅:灵峰磅礴山骨奇,落款云:盛牧夫先生居北斗洞管领中山书此奉正。盛溥则吟诗以记:“阔别为时久,相逢各问名。匆匆复言去,挥手有余情。”之后,他又连作多首七言,其一:“祖生先我着长鞭,君作鸿儒我学仙。敢羡西湖名世业,聊安北斗洞中天。登龙不负虹庐望,伏枥空吟魏武篇。卅载音书成阻绝,一朝相对慰樽前。”其二:“西湖雁荡各千秋,君住上流我下游。思欲乘风嗟莫及,逢人徒自说杭州。”其三:“君管西湖我管山,管湖那及管山闲。如今两谷添红叶,长爱龙湫不肯还。”诗中透露着他的自信与闲适,也表明了他甘守淡泊的心迹。
1984年初冬闰十月二十六,著名作家峻青偕夫人来游雁荡,与盛溥邂逅,谈诗论文,一见如故。当晚,盛溥冒着雨雪下山,回访峻青于灵峰饭店,两人开怀畅叙,促膝长谈,直到深夜才离去。可谓“乐极生悲”,盛溥返回北斗洞途中,不慎失足坠落溪崖,“身如堕石魂胆飞,天旋地转眩双目” “左掌斑斑血模糊,指直膝肿难伸缩”(盛溥《庆生曲》),他竭力呼救,洞中道童闻声及时出来帮扶,幸而未伤及要害,生命无虞,但也卧床调治了大半年才得以康复。
盛溥先生晚年被浙江省文史馆吸收为馆员,每月给予生活补贴。政府的关爱激发了创作热情,他有志于重新整理多年积累的雁荡写生稿奉献于社会。遗憾的是,病魔缠身,天不假年,于1988年冬因脑溢血溘然病逝,最终也未能完成《雁荡百景图》及诗稿的结集出版事宜,痛哉!惜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