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十六岁那年的亲历。
这事还需稍稍回溯,从我读初三那年备考浙江美院附中说起。
我父亲是雁荡中学的教师,教英语,兼美术课(也叫劳技课)。他小时候就喜欢写写画画,苦于家贫没有机会,平时靠收集旧挂历、连环画、邮票、香烟盒等,临摹上面的图像来学习。每年春节,他在家门口摆上一张长条桌,写毛笔字,卖春联。慢慢地,在镇上有了一点名气,常有人请他,画一幅山水挂在前厅,或为家中过世的老人画遗像,报酬是一只老母鸡或一袋米。碰到上头搞什么运动了,村干部也会找他写墙头标语、画宣传画。从我上学开始,父亲就把满心的希望倾注到我身上,希望我实现他的画家梦。可在当时的偏远山区,到哪里去找高水准的专业美术教师呢?父亲就凭着他自己那点经验,教我画画,直到我初三毕业那年的春天。
那个春天,父亲让我报考浙江美院附中。他听从了省城同学的意见,在附中专业考试前三个月,送我到美院旁边的一个专业机构集训,统一食宿。那时,从雁荡到杭州,没有高速公路,没有隧道,长途车晃晃摇摇翻山越岭,天蒙蒙亮时出发,傍晚才开进城里。这是我第一次见杭州。透过车窗,我傻傻地望着西湖,都不舍得眨一下眼睛。我在心里对自己说,一定要好好学,好好考,以后留在这里。
父亲带着我,办完了注册、缴费、入住等琐事,第二天早上他先回家了,我换了一件新外套,背着画板,抱着一卷自己的得意之作,找到了培训教室。
班上的同学们正对着台上的模特写生,看到有人进来,齐刷刷地抬头看。从他(她)们的眼神里,我发觉自己的新外套色彩艳俗,太扎眼了!鞋面上还有污垢,太脏了!教室里还有一位年纪稍大的男人,浓密的络腮胡,藏青色的牛仔服,长发束在脑后,正弓着背辅导学生,看到我就直起腰,把铅笔交还给学生,对我招了招手。我想,他应该就是主教老师了。我走近他,躹了一个躬,报上姓名,打开了那卷习作。老师翻了翻最上面的两幅,底下的作品看也没看就卷起来还给我了,他双手捂着脸,来回搓了搓面颊,长吁了一口气,对我说,“你先看看同学们怎么画吧。”
看得出来,这个班上绝大多数是城里的学生,那整洁得体的衣着、淡定闲适的神态,与农村孩子明显区别。我从他(她)们身旁走过,看着画架上的一幅幅素描头像,有的接近完成,有的还只勾了轮廓,都与模特很像。转了一圈后,老师把我带到隔壁办公室,他说,“我必须负责任地给你指出来,你画画的方法都是不对的,必须推倒重来!”我一下子愣住了,我说,“老师,我是来考附中的……”“来这里集训,都是考附中的。附中今年招生三十名。我们这个班,加上你,正好三十。杭州像我们这样的培训班至少几十个,我们这个班大概处在中等水平。你想想,你考上的可能性有多大?”我的眼泪一下子涌了上来,视线模糊。老师有点慌了,急忙说,“别哭,别哭,被人看到,还以为我怎么你了……我来想想办法吧。”
挨到晚上下了课,我躲在宿舍里给父母写信。还没写几句,室友们前脚后步地,都回来了,我把信纸塞到枕头底下,趴在床头默默流泪,枕巾弄湿了一大片。我知道,这事父母也没有其它更好的办法,我只能继续学下去。
接下来,从形式到实质,我都是班上最“后”一个学生。老师在教室后面摆了一个石膏三角形,让我先从几何体开始画。也就是说,其他同学都在练跑步,我还在学走路。
三个月很快过去了。
附中考试结束后,我背着画夹与鼓鼓囊囊的行李来到杭州车站,问了售票窗口。白天车次的票都卖光了,只有一班夜车还有座,不是直达雁荡的,只到雁荡的前一站:大荆镇。大荆与雁荡隔了一座山,相距二十多公里。售票员是个中年妇女,圆乎乎的脸,双下巴,她很和气,帮我出主意,说,“这班夜车开到大荆早上四点多,你在候车室休息一下,等天大亮了,搭个车到雁荡,不是一样吗?”我想了想,买了票,在候车室里嚼着面包、配着冷开水对付了一顿,一直等到傍晚上车。
车子开出杭州城,天慢慢暗下来,我睡着了。
也不知道睡了多久,车厢里突然亮起了灯,一阵嘈杂声把我吵醒了,我转转发酸的脖子,揉揉眼睛,窗外还是漆黑一团,有人在喊,“下车了,都下车了,赶紧的!”我从架子上拉下行李,迷迷糊糊跟着人流下了车。下车的乘客们却都不走,聚在车头,七嘴八舌冲着司机直嚷嚷,“天都没亮,叫我们怎么走?家门都摸不到,多不方便!”“早到了两小时,你开的是车吗?你在开飞机啊,吓死人了!”司机委屈地辩解着,“这条路线我开了二十年了,闭着眼都能开,这不,又快又稳,平安到达,怎么还怪我呢?”那时装电话的人家极少,也没有路灯,人在黑夜里就像瞎子,乘客们难免一肚子火气。正吵着,车站工作人员打着手电筒走过来,他嗓门大,呵斥道,“这里不是菜场,是车站!都散了,散了。” 乘客们这才两两三三,分头走了。我看了看候车室的挂钟,凌晨两点!工作人员问我,“小姑娘,你怎么还不走呢?”我说明了情况,他同意我在候车室坐着。
过了一会儿,我听到远处传来车子的声响,开近了,停了。夜里特别静,我清清楚楚听到车站工作人员与司机交谈的内容。车子是往雁荡方向开的,工作人员让司机捎我一段,司机同意了。我急忙站起来,走出候车室,向工作人员和司机道谢。司机瘦高个子,看不清面貌,嗓音有点沙哑,他坐在驾驶台上,对我挥挥手,让我坐到后面的车厢里。我走到后车厢,拉着护拦,一用力,蹬了上去。车子“突突突”发动起来,加大马力,开上了爬山公路。
这车子是一辆农用小货车,后车厢敞开的,搁着三块横放的铁板,可以坐六七个人。路上颠得厉害,我根本坐不稳,都快要从搁板上弹起来了。我双手抓紧护拦,不敢松。起伏的山峦朦朦胧胧可看出轮廓,两边的树影黑森森的后退,夜风飕飕削过面颊,头发散乱了,贴在脸上,痒痒的,我空不出手来整理,就这样吧,反正,很快到家了。
开了七八分钟,车子好像到了山顶。下了山,就是雁荡了。车速渐渐慢了下来,不会是车子坏了吧?我正有点纳闷的时候,车子缓缓靠边,停了。突然,山中传来一声尖厉的鸟叫,一只大鸟扑楞楞冲上夜空。我一惊悚,心里闪过一个恐惧的念头:司机想干吗?
司机从驾驶台上走下来,背对着后车厢站着,点了一根烟。
我顾不上细想,蹑手蹑脚爬下车厢,弯着腰,躲进路旁的树丛中。怕被他发现,我贴着地面趴着,身子尽可能地缩起来。夜色紧紧裏拥着我,四周一片寂静,心在怦怦乱跳,我死盯住那个司机,悄悄捡起一块石头。
烟头的微光忽明忽暗,司机还站在那里,抽着烟,若有所思——
也许,他想带给我厄运,蹂躏我,从肉体到灵魂,再将我推向万劫不复的深渊?他想赐予我幸运,带上我,平安回家?也许,他只是想停下来歇一歇,再走?也许,他的内心正在激烈冲突、矛盾纠结?
过了一会儿,有个亮点划出了一道弧线,司机扔了烟头,又坐回驾驶台。
车子重新发动,开走了,开远了。
直到听不到车子的声音,我才从树丛中爬出来,跌跌撞撞地,朝着家的方向奔去。
……
那一年,奇迹没有发生,我落榜了。
之后,我继续求学、深造、谋职、成家、生子、抱孙,体味着各种社会角色的喜怒哀乐,经历着生老病痛的挣扎与无奈。时近暮年,我仍然还像走在那个黑夜里,一脚深一脚浅,摸索着自己的一条生路。那个司机,就像猜不透的命运之神。我以为我已逃离了他,但我真的逃得掉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