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以前听力特别好。父亲告诉我的,我满周岁那天,亲戚们来祝贺,酒席摆在一楼,我睡在二楼卧室的摇篮里。母亲见我睡着了,她放轻了步子,踮着脚,走下楼来陪客人。席间,大家叙谈嘻笑敬酒猜拳好不热闹。突然,母亲站了起来,说,“呀,孩子醒了,在哭哎!”顿时,席间一静,大家都仔细听,仔细辨,可实在听不到什么,于是都说母亲听错了,孩子没有醒,硬要拉她坐下来安心吃点东西。母亲拨开拉着她的手,径自冲上楼去,很快,她神气地抱着正咿咿呀呀学说话的我回到座位上,亲戚们这才服帖了。
那时,母亲是浙江某镇卫生院的妇产科医生。她喜欢孩子。那些小婴儿,一个个肉嘟嘟、粉嫩嫩、胖乎乎,手摇着,脚踢着,活泼泼地来到人世间,第一次睁开眼看到的笑脸不是亲娘,第一个温柔抱起他(她)的不是亲爹,而是我的母亲——医生。母亲拍了一下小屁股,婴儿就“哇啦哇啦”哭开了,有的声音高,响亮,有的细声细气,透着秀气,在母亲听来,都是风格不同的美妙的音乐。母亲看了看婴儿两腿之间,再包好襁褓,递到产妇身边,说,“恭喜啊,是男孩(女孩)!”大多数时候,产妇会捋一捋被汗水浸得湿漉漉的头发,抱住亲骨肉,脸贴脸,用虚弱又惊喜的声音回应道:“阮医生,您可真神,真准,几个月前您就听出来了!”怎么回事呢?那时候,还没有B超、胎心监护仪之类的仪器,监听胎儿的心跳,全凭医生使用一柄竹制的听筒——长度不到一尺,底部开口像喇叭花——紧贴孕妇腹部,找到心跳声,判断胎儿生长发育情况。母亲有个本事,她能从不同胎心音中分辨胎儿的性别,那种感觉细如针尖,快如闪电。心跳声强壮、沉稳、有力的,大概率是男孩;心跳声稍弱、稍细、急促的,大概率是女孩。这是母亲从医几十年的临床经验,在实践中印证大致不差。不过,后来国家实行计划生育政策,母亲再也不对外说出这秘密了,她屡屡以自己年龄渐长听力下降为由推掉了孕妇的请求。而实际上,她一直悄悄进行着这项有趣的实验,乐此不疲。偶有听错、误判的几例,反倒是近亲友。问及原因,母亲笑了,“听别人的,心里没杂念。听亲眷、熟人的,有感情,也知道她们想生男孩或想生女孩,想多了,心就乱了。”
五十年过去了,我印象中,只有一次,母亲的听力曾经出了问题。
那年冬天,弟弟与一个姑娘交往。那姑娘的父母是表兄妹,我的父母顾忌遗传问题,不同意。有天午餐时,又谈及这个话题。父亲的口气斩钉截铁,弟弟也是分寸不退。父亲恼怒发急,手一挥,让弟弟“滚”。弟弟掏出家里的钥匙掷在饭桌上,头也不回就走了,好几天没有音讯。母亲问遍亲友,都说没见着。那几天,母亲闷闷的,饭吃得少,话也说得少,我经常看见她站在窗口,望着外面来来往往的人群,发呆。直到一天深夜,我在睡梦中听到隔壁房间传来母亲的惊呼“磊在敲门!”母亲一边开灯下地,一边责怪父亲睡得太沉。我跟着她三步并作两步跑下楼,敞开大门,一阵寒气猛扑过来,我打了个喷嚏。门外空荡荡的,并没有人。我扯扯母亲,让她赶紧回房,没穿外套呢。她不肯,双手扶着门框,颤颤抖抖地探出身,两边张望。我硬拽着她回去,她还喃喃自语,“咦,我明明听见了敲门声!……会不会他不好意思,又躲起来了?……这大冬天的,可别冻坏了。”后来,弟弟回来了。我再三问他那个晚上到底有没有来敲门?弟弟郑重地摇了摇头。我有点奇怪,也有点害怕,不放心,就陪母亲到医院检查。五官科医生检查下来没发现什么毛病,让我们找心理科。心理科医生问了问症状及具体情境,哈哈笑了,对母亲说,“你是那几天都没睡好,惦记儿子,想出幻觉来了!”医生还解释道,“听力好坏虽是生理现象,但也有心理原因。比如,是否有兴趣听,是否注意力集中、精力充沛,等等,都会影响听力。”我回来告诉弟弟。弟弟的眼睛里闪过一道光,他低下了头。后来,弟弟娶了另一个姑娘。
一晃,母亲快八十了。
最近,父亲说,母亲的听力大不如前,想对她说点什么,声音得提高到像吵架的程度。我不相信。我远嫁到上海二十多年,平时常与母亲电话联系。通话时,我都是轻轻说的。我从来没有发觉母亲听不清或听错了我的话。我赶紧向母亲求证,母亲却承认了,“是真的。在屋外、街边、嘈杂的地方,我根本听不清楚。唉,到底是人老了,就这样了。”
我一时愣住,竟不知道该用什么话安慰母亲。握不到母亲的双手,我紧紧握住了话筒。抚摸着柔软的电话线,恍惚间像摸到了联系我和母亲的“脐带”。母亲给我的是她全身心的精华,我又能反哺给母亲什么呢?我为自己的无能而失语,久久沉默着……电话那边,传来母亲惊慌急切的喊声,“喂,喂,你在说什么?我听不见。”“妈,你别怕,我刚才什么都没说。”“噢,”母亲长长舒了一口气,又说,“我眼睛还好的,这两天正给你织毛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