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比喻是我年少气盛时的顺口一说。没想到,几十年来,它似一条蛇影,时不时地窜出来,让妈妈惊慌,忧心忡忡。
二十来岁时我迷上文学,第一份工作也是搞文字的。那段时间,我就像《红楼梦》里初学写诗的“呆”香菱:茶饭无心,坐卧不定,苦思冥想,满脑子都是作文种种。
周末在家,我关上房门埋头爬格子。每每当我写得入神的时候,就会听到“笃、笃、笃”的敲门声。妈妈在外头说,“囡啊,出来走走吧,都写了一个多钟头了。”“噢。”我头也不抬,随便答应了一声,继续写。过了十来分钟,妈妈又说了,“囡啊,出来活动活动腿脚。”“噢,来了。”刚好写完一个段落,我就开了房门出来了。妈妈手上端着一个镶金色花边的玻璃碟子,碟子里盛着已削好皮、切成小块的脆苹果,旁边斜插着一枚小叉子。我接过小碟子,叉起苹果送进嘴里,边吃,边散步。妈妈笑眯眯地看着我,一副很满足的样子。我吃完了,回房间,关了门继续写。过了一阵子,妈妈又敲门了,“囡啊,一个钟头了,出来喝点温开水吧,走走。”我抬腕看看手表,果然是啊,又一个小时过去了。
妈妈的提醒就像人工闹钟,每隔一小时左右就会响一次。如果我不出去活动活动,歇一歇,那么再隔十来分钟,人工闹钟会再响一次,催着,直到我走出房门,按照妈妈的意思调节、放松。
妈妈读书不多。但她知道,久坐不动对健康非常不利。写文章费心耗神,更加需要静动结合、劳逸结合。她说得没错。但我经常一扑进去写就根本停不下来,早把这劝告抛在脑后了。有时候,还会嫌她啰嗦,嫌她烦,嫌她吵。
有一次,我赶写一个很要紧的长稿子。对着桌面上高高低低一摞摞材料,我沉浸在抽象思维的密闭空间里,苦苦求索出路,刚理出一条头绪准备下笔的时候,妈妈敲门了,“笃、笃、笃”,猛地把我从虚境中拉到现实,那一丝刚刚露出苗头的创意线索突然断了,消失得无影无踪。我又急又怒,气呼呼地站起来,走几步,拉开房门,冲妈妈大吼,“都跟你说了,我在写东西,你又来敲敲敲,灵感都被你敲没了。”妈妈有点尴尬。停顿了一下,她放低了声音,说,“老坐着,不好。你得出来走一走,我怕你忘了。”我怒气未息,继续凶她,“你根本就是没文化,什么都不懂!不知道别人写文章多累多辛苦!” “我就是知道写文章很累很辛苦,才叫你注意休息的呀。”妈妈柔声解释。看着她茫然无措的样子,我的声音也慢慢低了下来,“唉,该怎么说你才会明白呢?这样吧,我说个比喻,写文章的时候,我就像钻到地底下挖洞、找矿,我已经挖得很深很深了,你突然一叫我,我就突然回到了洞口,然后,我又得从头开始……”听到这里,妈妈的脸色灰了,她望着我,眼神里满是内疚、自责、心疼,她转过身,默默走开了。见此情形,我不禁为自己的聪明窃喜,为自己找到这个有说服力的比喻而得意,心想,这下好了,彻底解决麻烦。于是,我关上房门,痛痛快快写了一整天。
确实,后来很长一段时间,妈妈都没有敲门。有几次,我开了门,看到妈妈正站在房门口,见我出来,她随即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走开了。我问,“你在这里做什么?”妈妈的神情略微有点不自然,“没做什么。你出来走走,最好。以后都这样,你自己记着,写一会,歇一会。”
文章发表了,我很开心。拿着报纸或杂志给妈妈看,“喏,这是我写的!”妈妈瞥了一眼,并没有我期待的那么高兴,只是淡淡地说,“哦,又挖了一个洞。”我出版了第一本书,三十多万字,托在手上有点沉,送给妈妈看,她笑得似乎有点勉强,甚至还皱了皱眉头,说,“这个洞,得挖多长多深多久啊?”
后来,我到上海来了,工作还是写文。不过,父母都在浙江老家,自然也没有人像妈妈曾经那样定时敲门催我了。我心里有点空落落。有时候,妈妈会晚上打电话来,她带着歉意,怯怯地说,“我打电话也是犹豫了蛮久的。打吧,怕突然打扰你,不打吧,怕你一写起来忘了休息。”
有一次,我与妈妈聊着写文章的事。妈妈大概感觉到我情绪不错,就说,“囡啊,跟你商量个事。以后我们不要写这么厚的书了,就写写短文章吧。写的人不累,看的人也不累,多好!” 妈妈每次来电话,翻来覆去说的,也就是这些差不多的内容。“短文看着不累”这句话我听进去了。“写短文不累”,这句话我并不同意。写出一篇精妙的短文章,也是很费心力的。但这个问题我没有为妈妈纠正。
直到我的孩子攻读某大学编剧专业,假期里的一天,她抱怨说,“你不要老是敲我的门,我在写剧本呢,别吵!”我才惊觉自己在重复妈妈做过的事、重复妈妈叮嘱的话,我才真正体会到妈妈这么多年来的忧心、焦虑、难受,我才醒悟过来,想把那个愚蠢的比喻从妈妈的印象中连根拔除,不留任何痕迹。
我想跟妈妈多聊聊写作的好处。
是啊,写作究竟有什么好处呢?
我对妈妈说,“写文章是像挖洞,可指不定哪天我真的挖到了金矿呢!”
妈妈说,“我们普通老百姓粗茶淡饭过日子就挺好了,你要那么辛苦挖金矿做什么?不需要。”
我说的这个“金矿”其实不是妈妈理解的那个“金矿”。看来还是我没解释清楚。我又说,“文章写出来,发表了,别人表扬写得好,我很有成就感!”
妈妈说,“什么成就感不成就感的,我不懂,我只晓得,人过了这辈子就没有下回了,一切都是空的。你用不着为了别人的表扬这么使劲。”
唉,我词穷了。只好反问妈妈,“那您来说说看吧,您辛辛苦苦把我生下来,辛辛苦苦把我养大,现在您都快八十岁了,还为我操心。我没有多少钱给您,又没在身边照顾,这不也是一场空吗?如果重来一次,您还愿意生儿育女吗?”
妈妈“卟哧”一声,笑了,“天底下有哪个女人不愿做妈妈?生孩子,养孩子,有苦,有乐,有盼头。自己喜欢、愿意做的事,再苦再累也是甜的。”
“您说对了。我们写文章就像生儿育女一样,有苦也有甜。文章不顶吃,不顶穿,更换不来升官发财。写出一篇好文章,就是自己心里高兴、舒服,生活过得充实。”
这次聊下来,我明显感觉妈妈的情绪轻松了一点。但是,要想完全消除那个“挖洞”的比喻带给妈妈的心理阴影,显然已不可能了。自古以来,不是尊称母亲为“萱堂”吗?萱草花又叫“忘忧草”,只要做了母亲,这个“忧”就会伴随终老。
后来,有一次在餐桌上,我与孩子谈到学习,顺便问她,“做编剧需要大量读书、采风、写作。当初选了这个专业,你现在后悔吗?”她摇了摇头,表情坚决,“不后悔。写剧本,我开心!”
这个年龄的孩子大概还不会用善意的谎言宽慰妈妈。听到她干脆利落的真话,我很高兴,连连说,“开心就好,开心就好!能享受到写作的快乐,那就成功了……”
孩子马上打断我的话,补充说,“这个快乐就像一颗钻石。为了得到这么一丁点的宝贵的快乐,我要承受大山一样的创作过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