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在中天

一

月，好在中天，和人保持着相当的距离，要不然我不敢想象她的现状。或因载不动人类的奢望而西沉，与人万念同灰；或被人砸碎，像珍珠美玉一样做成佩饰，点缀在人们最闪亮的地方，或被当作无价信物互赠，寄托着深如月华的情思。月，还能洁皓天地，照古照今吗？

村前的风水树，我本以为他就能顶天立地，至少能把一个村子撑起，可未必尽然。它们总是被蚂蚁蛀空，被雷殛过，枯死一半，有的干脆枯成一柄树剑。就是因为这些树，村里人寄予它的太多，它有些承受不起。风水树，不仅要挡邪风守祥气，还要调和着青龙白虎；不仅要守护人丁兴旺，树头天天有孩子嬉戏，还得能让这些孩子以树为梯，爬上高贵殿堂；不仅要护荫一村平安，还得保证六畜兴旺。树头的一炷炷香点燃一个个心愿，树头点过多少香？树记不得，一群群的蚂蚁正在搬着供品和愿望。树能挡风遮雨，能傲霜抗雪，是树活着的本意。可人们一眼能看树梢时，觉得树当天梯太短了，爬树的小孩，变成树头焚香的人，一缕缕缭绕的檀香，把一个个祈求拧成了一股股力量，欲把树拔得更高。攀爬中踩着树，为爬更高拔着树，树经得起这样折腾吗？难怪这些风水树都长得怪怪的，露根的露根，空心的空心，斜的斜，倒的倒。

一直守在树梢上空的月亮把这一切看得清清楚楚，永远保持着那份淡定，不管才子赋多少美词，不管骚人多少次举杯相邀，不管村夫野老有多少动听的故事。月，总不即不离，保持着约定的距离，洁身自皓，让月宫中的桂花树永远不斜不歪。月，好在中天。

二

在乡村里的生活，白昼里两只脚不是踩在土里，就是蹚在水中，粗粝与光滑两种感觉从脚底而生。粗粝喜欢收藏细腻，细腻会溢表光滑，光滑又会发出灵光。泡在水中一切都被水的柔情抚摸得无限光滑，水中的月亮一定光滑到极度。小时候我抓过田里的泥鳅，就体会到泥鳅性狡猾，体光滑，见它静在一处，可一伸手，它轻轻一摆就溜到旁边，捧过多少回，好不容易才连泥带水捧到一条。一只小泥鳅都滑到这份上，何况月亮。我点过松明火把，沿着一层层的梯田追过月亮，沿着溪水赶过月亮，她与我之差仅一步之遥，追到山边以为能逼到死角，一滑溜，又到了我脚后跟，即使在井中湖中月也一样滑溜，永远捧不上来。所以月亮如盘，只能看在水中。

滑溜溜的月，水殿堂的长明灯，照澈着四季经文，让蛙声虫鸣应时诵经。长明灯亮着，经声不绝，四野一片片祥和。稻禾悄然抽穗，莲花月下并蒂，菡萏听经出水，就是村边的水井也沉月当珠，洞察着喝水人的心事。水中的月把灵光植在瓜果中，融化在水滴中，让人们吃进喝入，直指心房，看到世人的心思。这一照月亮怕了，那颗赤色的心房，有着一个个黑洞，洞里传出超乎日光下常人的脉搏声。是规则，是感叹，是憧憬，声声真切。但一桩桩，一件件都是背她而去。南山梯田的主人要弃地投城；村东的那条溪要随截流枯去；村西的小湖要填湖建庄。没有水，月亮将成为无处修行的流浪僧。月亮走了，那盏长明灯自然熄灭，围着灯光诵经的众生，迁居的迁居，涅槃的涅槃。更可怕是的，那声撼动环宇的“可上九天揽月”成了现实，登上月亮的人越来越多。有她四倍大的地球都成了一个村，村里人已经对她动了念头，“开发月球”成了地球村的话题。说什么：“月球有丰富的矿产资源。月球虽然环境恶劣，但也有独特的优点：引力很小，在那里建造发射场向空间发射载荷成本很低；没有大气，在那里建造天文台能看得更远、更清楚；在那里建造太阳能发电站效率高；月球有丰富的矿藏，能造福人类……总之，月球有巨大的开发价值。” 且说且干，报道如下：“1970年，美国航天局制定了一个庞大的月球基地计划。1987年，美国女宇航员萨利·赖德受宇航局委托，领导一个小组，较完整地提出了建立月球基地的长远计划。该计划提出，将分3阶段建成月球基地……21世纪结束以前，建成具有高度自给能力的月球居民区”。

报道很长，我边读边想着地球的处境。爷爷说地球是由力大无比的地牛扛着，追太阳和月亮，一个肩膀扛累了，转换个肩，就是地震，如今地震海啸多，是不是地牛肚子被过量开采掏空了，扛得容易累，不停地左右换肩？地球载累了，现在想把这累转嫁一部份给中天的月。还有就是这地球上有许多城市要见到月亮都成了奢望，曾经爷爷也说过：月亮不见是被天狗咬了，村子里的人打锣就能赶走天狗，可现在城市喧嚣声，已经盖过锣声，天狗再也赶不走了。

中天的月亮，再也不到她曾经钟爱地方，倾听着一首首赞美诗，再也不能到那些地方摆渡着一个个故事。月，中天的月，还会好吗？

三

仲秋佳节，月亮成为华人特别供奉的至尊。当夜的月亮特忙，忙起来月也淡定不了，常顾北失南，照东忘西，总有许多地方云锁月华，见不到月亮。这种情形百姓经历多了，遗憾中做不到像诗人那样，借诗文牢骚，泄满腹伤怀，而是记下气象规律：元宵落雨，中秋看不见明月，用上一句很美的俗语相传“雨打上元灯，云盖中秋月”。

以此而推今年能见到中秋月，我记得年初的元宵没下雨。我兴冲冲应朋友之约到城郊龟灵寺去供月，几样供品奉上，燃起香，正要打坐侍月，可是雨来了，打坐的人哗啦啦一下子起来，这些人都年轻，动作很敏捷，敏捷的动作在此时此境我觉得他们比我天真自然，是一个个的真我，敬月打坐，雨来即闪。可我则以人心惴月怀，觉得此时的雨是月亮感动挥泪，多少人终年不谋一面，多少人仲秋只是借节娱乐，哪还能听到曾经仲秋的歌谣，这里居然还有人供月。月，一定是动情溅泪，泪落成雨。我喜欢动情的场景，何况是月亮动情，我正要仰首平举双手，去迎接仲秋月的泪水，想借此浇灌将枯的情感心田，可被寺院的师傅唤回。动于情，止于礼，我只好舍沐而别，也跟随众人到寺院的会客室。

寺院住持大概不忘弘法大德，便滔滔不绝地讲起人生“四谛八苦”等，言者自言，听者便听，各持所怀。“雨停了，月亮出来了”，话还在言中，可是，有的僧人早已提襟挽袖贯出，那些敬佛有缘者忙着你一块我一片地打包供月的饼，要带回家让家人分享。边取边说：吃了供月的饼会有好运气。我又迟钝了，既不能迅速走出会客室去赏月，更没有心思去分一份饼。我抿下一口茶，茶透心滑润，又想起了中天的月。

宗教是个教化，教人说美言，从善举，创造平等和谐生活。化，化浑化淤，化执化偏，化狂化顽，化苦化悲，创一个平和淡定，清心寡欲的慈悲心态。我走到寺院山门前，看到月亮正在大殿上空，照着茫茫苍山，隐约村庄。大地，山川，村舍，田园，一切皆在月光下，置身其中的寺院，只不过是茫茫沧海中的一叶小舟，小小偏舟能渡得了沧海之浪吗？就算僧人赏月，能做到明月澄清心如鉴，然而这些与佛家结缘的人，也能做到吗？我不敢妄加断定，但从今天他们的所言所行，无不昭然着：供月依然是祈求月亮的施舍。他们说：吃了供月的饼，能有好运气，他们好运气心仓一样难填，无灾无难，则想富贵一方，得富得贵还想世代绵长，这些一心向善与佛家有缘的人尚且如是，世人更不用说，他们恨不得像一只天狗把整个月亮的好处全部吞下。

我看着中天皓月，看看寺院的殿宇，再想想“开发月球”的计划，真不知谁能看护好月亮。阿弥陀佛！阿门！苍白到成了一句感叹！

中天的月，离地球太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