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到扬州,见路两旁的路灯,状如笔竖,向天求墨;折进运河边则垂柳依依,款款牵情;亭台楼阁,处处中意。我的身体急着要推开车门,想早早投入扬州,让七孔开窍,嗅足、听满扬州的风声雨话。可是抬起脚想走下车,才知双脚在颤抖,感觉身体的内气在嗞嗞地外泄,顿觉双眼一黑,什么都看不见。
深呼吸!深呼吸!渐渐清醒,怕是灵魂已出窍,死命念起了原始招魂咒:“天灵地灵,神明清明,让我三魂七魄归来兮!”
一次闲聊中有人说:人一旦生病,或老了,总打不起精神,像丢了魂。大概身体就是魂魄的家园。生病和老,就是家园破旧了,破旧的家园自然守不住魂魄,魂魄不居家,家没了主,自然精神不起来。我觉得这话说得在理由中。
相对于扬州,我的身体确实居住不了魂魄,前夜醉酒,今天一路劳累,头发乱蓬,衣沾酒气,眼角粘黄,满脸尘垢,乏力头疼。这个檐蒙蛛丝,堂不洁净,窗不明亮的房舍,相对于富丽而典雅的扬州城,怪不得魂不守舍。
用药、梳洗,经过一番的修整,魂魄若定,便急急游览扬州。
风吹得很轻,雨蒙蒙地下。不见风帘,也不见雨粒, 此时走进瘦西湖,完全是一幅梦境。湖边的柳条沾满雾水,低垂钓湖,时不时落珠点点,想引湖上钩,而后扬枝起波,可是瘦西湖只吹吹小泡又静若处子。我悄悄地从一棵棵柳树下走过,看过柳条,看过湖面,它们都是这样静静相持。绿树荫映的亭台让累着柳影歇息,临水而居的楼阁则让湖水小唱。
祥静得本可让我脚下的青砖大胆地长出青苔。可是这铺路青砖磨得光亮,在烟雨的潮湿里,磨砖为镜的成了真实。一双脚,两双脚,古一双,今一双,一双走过,一双走来,瘦西湖边的每条路都被磨成了镜。
走在这青砖如镜的路上,一直担心着打滑,小心翼翼中我的脚短小了,脚步声轻得听不清,用双眼读着湿漉漉的脚印,则清楚地读到这是徐园,那是郑板桥的“观芍亭”,那又是苏轼的“苏亭”;东有“春流画舫”,西有“梳妆台”……就这样一处处地读着。有些累了,想到亭中坐歇,看看湖,看看白塔,想象当年盐商在画舫中如何与文人墨客,摇扇赋诗,研墨书画。想像又如何为讨乾隆帝欢心,一昼夜盖起一座白塔。然而瘦西湖游船从我面前而过,依依呀呀中摇来了“满眼浮云幻莫窥,逢君说破古今疑”。此风此语,如一股酸辣味扑面而来。瘦西湖,本就有“舞榭柳荫中,楼台烟雾里,箫鼓夜来多”的记载。爱看就看,爱听就听,爱演就演。自古许多看客,既演也看,看看听听,便留下了不朽名作,何须一语道破呢!
迈出瘦西湖,我觉得又打不起精神了,是留连牵魂,还是“八怪”引魄,总觉得我要住下,慢慢看,细细记,不能这样急急而趋。但脚还是拖着身子走了。
“八怪”纪念馆,几尊塑像聚集一堂,我认不出哪尊是金农,哪尊是郑燮,看看这个,瞧瞧那尊,干脆坐在他们中间。八怪没有脾气,没有动怒,没有扬长而去,依然形态如故。原来他们的魂魄都画到作品去,他们的脾性体现在作品中。怪不得他们的画那样有生力,一天天地涨价。我见过黄慎的真迹,就从20万开始,仅两年时间就涨到了60万。
望着塑像,我急着招魂呼魄。让他为我找一找福建老乡华嵒、黄慎,再指引我看看“半边枯”高凤翰左手作画。“金农卧室”,小得如古代官吏的腰牌,很快把我魂魄打了回来。金农穷啊!好在徒弟罗聘,要不然魂魄驾鹤,尸身无归。
我站在纪念馆的大杏树下,双手抱胸,揉住惊魂归魄,看杏叶飘落,满地铺黄。唉!扬州可是遍地黄金之地啊!他怎么会这么穷!
老家有则故事,是这样讲述的:“一位后生在老家经营棺木生意,一天正在溪里漂流原木,突遇大风雨漂到了扬州。见码头人来人往,货物堆积如山,一块繁华之地啊。他把原木垒到码头,就迎来了木材商,他非常顺当地进了木材行。才住下一天,根本不了解行情时,就有人来问售价,结果他开得价位太低,人家不要了,原来扬州人是以价论质。他变得心狠和聪明了,以高出老家二十多倍价位成交了第一庄生意。没想到这一来,没几天售完了棺木,一下子发财了。
时近年关,他便上街采购些年货准备回家过年,值午后三点,他居然看到前年去世的大嫂,挑水沿街走过,他又惊又疑,取出身上的铜钱,往水桶里扔去,以此验证是人还是鬼。只见铜板从桶中丢到地上,便知道这是她大嫂的魂魄。便跟随而去,后得知,扬州城生意兴隆,上午是阳市,下午还有阴市,大嫂开了正是一家买水店。他对大嫂说:要回家过年了,要把一张太湖石桌运回家,可苦于路途遥远,不知如何走啊。大嫂说怎么来就怎么回去,子夜时分把石桌搬到运河边,我叫船送你回去,你上船后,要闭上眼,听到鸡打鸣再睁开眼。
他依照而行,只闻耳边风呼呼的响,好一阵,一声鸡叫,睁开眼,只到乡村水尾处,结果这张桌就搬不到家就铺在溪边,乡村人都称桌石,妇女们常在这块石头上洗衣。”
扬州富不富,富得连鬼都有生意可做。
“八怪”选择在扬州作画、卖画和故事中大嫂一样,因水因富。穷是因为他们养的是灵魂,灵魂本来就不要财富。只要能糊口作画,把灵魂画到画中就行了,怕什么穷。
随后又游走了广陵园、大明寺等,身体感觉越来越轻松。大概窍门,心门都关门入户了,也有着那位后生发财的满足。
我也走到了运河边,但我不是在找运石桌的码头,左看右看,是因为我分不清水流的方向,看不到流古流今的脉络,只觉得水是从地里涌出,一河上涌的水,浮出自己孩子时的游戏。顿感游戏的玩法与帝皇的玩法是一个样,我喜欢用锯下的木粉筑着长长的墙,喜欢用小锄头在有水的地方挖条小渠让水按我的意愿流,喜欢把伙伴分成敌我,扔着土块打仗等。只不过帝皇玩真的,大的,我们玩假的,小的。秦皇筑万里长城,隋炀帝开运河,成吉思汗策马打杀许多人。原来伟大简单到只要能玩大和玩真。
我还是左看右看,当然还不是在找码头,只是想通到老家的水路该怎么走,可我把握不准比乡村大得多的地盘脉络。最后还是决定怎么来就怎么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