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行走在公路上的车子,就是路上一只无血的爬虫,寄生在这样爬虫里的人,就只能感受虫子的速度和长长的路程。即使努力看车窗前的风景,也只能看到景物飞快地从爬虫身后掠去。至于爬过什么形状的地方,途中无法感知。我,就是在这迷茫中进入厦门。
岛上的大楼一层层地比高,街道四处延伸。若是早先没有厦门是海岛这个概念,也许会为一天的奔波而惋惜,但我毕竟不是为看都市而往。
太阳背过脸,天黑了。我们决定穿过城市的繁华,把车开上环岛公路,绕上一圈,寻找那种绕地球走一圈似的满足。
车子经过几番避让和突进,终于行驶到海边。相对于市中心璀璨的灯光,路灯显得非常稀弱,车灯照射在这个路上,有一股蛮横意味,一路扫射,无遮无挡。然而再洒脱的车子,也还是摆脱不了向心力的牵引,方向盘总朝着岛内核心方向把握,蛮横的车灯一直没能探到海波的一鳞半甲。
一味向心的方向感,让我有置身于一个大圆盘转动中的感受。厦门岛就是一个大圆盘,它随地球在转,凭海波又在轻轻抖动,像我母亲筛米一样,转个不停,抖个不停,米粒向筛子中心聚拢,谷壶糠麸被挤到了外沿。大概万事万物都同一个理,厦门的一切在转动中,都聚到市中心。一天天,一年年,聚多了,就突起了许多高楼,一层两层三层……留下了人、财、物。岛的边沿让位给跑过马拉松英雄们的铜像去守望。
时令只是初春,依旧寒冷,我们不敢打开车窗。听不到窗外的风浪声,感觉岛安静,海安静,车内的人也安静。只有车子的马达一个旋律一个腔调地在独唱。单调是丰富梦想的鼾声,我浸渍在这单调的独唱里,隐约听到岛屿的晚棹渔歌,听到兵刃撞击声。在当年船头的渔灯照耀中,隐隐约约看到埋在地下的龟甲和鱼骨。原来厦门的格局和筋络,就是龟甲和鱼骨放大组合,一块块小区,一条条通道,伸向大海,走向中心。
(二)
我心拟的白鹭洲,就是本名本真,青天白鹭一行,洲上群鹭啼鸣,母喂鹭婴,雄雌交颈,甚至还有争宠夺爱,扑腾得羽翻毛飞。然而友情提示,夜游白鹭洲才是真情趣。乡村里长大的我,适应于夜寝昼起,白鹭要洲看夜景,难免让我产生异端之想。思忖白鹭洲是不是有着夜游鬼魅之玄。如妖、如神,或是浪漫公子和时尚妖姬。趁浓浓夜色,揣探秘之心,我们走向白鹭洲。
大概因过两天就是元宵佳节的原故,千姿百态的花灯把白鹭洲打点得失了本色,大地涂彩,绿草醉酒,水映酽酡;千盏灯点亮一座楼,点亮一艘船;一座楼,一艘船,就是一盏盏的灯。现在人更大气,吹起的灯房与实际楼房一般大小,我们可以自由地出入在这四壁皆亮的房屋。吹起灯塔和画舫更是风景,让来人左顾右盼。这一切不是妖而是一种财气的勃发。白鹭这个时候是不会出现的,炫目的光芒照射下,它一定找不到要栖息地方。
我喜欢太阳明亮,能把一切照得原原本本,喜欢月光,大地的喧嚣、疯热会在如水的月光浸渍中稀释冷静。白鹭洲的多彩之光,是把阳光撕碎,各执一色,相互叫板,让人看不清草色花颜;是把月光拒绝在野,让白鹭州静不下来,成为一个不眠之洲。也让我如醉鬼一般眼花缭乱,跟着感觉出没在这样迷朦的光景中。
风有着侠客的风范,没有因为多彩炫丽的光而吹得娇柔,依然深沉冷峻,呼呼而来,不管怎么躲着,总是迎面而吹。虽然我感觉不到风中有白鹭的一羽半翎,一声鸣叫,也看不到它能吹熄一盏灯。但侠行的威严,吓得我清醒了许多,我掂量着自己的行囊,知道没有本钱饱览灯光下的随便一则广告。
(三)
岁月如经,思心如纬,鼓浪屿不老的奶奶,一经一纬织下一代代的相思,集结许多的心力,托起日观岩日夜的翘首远望。我总以为这集结大陆思念的鼓浪屿,会在负重中失魂落魄,会在日日夜夜为台湾岛招魂中,忘却梳理容装,失容失色,褴褛失态。当我把自己的一份思念带到这里时,才感到鼓浪屿思心是山,念情是海。山与山相望,彼此间都心存为悦己者容;海与海相连,本就不分彼此,一浪是歌,一浪为和。原来常在山海间幽会的思念,一同哀怨,一同诅咒,她们爱得深沉。
不知是谁的创意,把旋律谱到了岛上巷陌里。穿街走巷就能踏着节凑,踩出一曲曲回肠荡气的旋律。大概就是鼓浪屿暗示这位创意者。多少年来,鼓浪屿把所有的情绪用旋律拉出,从不郁积于心;把所有的伤痕用演奏的灵动十指,给一一抹平;把满心的相思用歌声唱出,让风传向彼岸。鼓浪屿的五腑六脏永远是那样年轻和洁净,空旷豁达。
然而鼓浪屿不是没有记性。她记下土生土长的,也记下客居的;记下创业艰辛有成就的,也记下赌博、流氓、妓女下流行当;记下百年台湾的发展,也记下近代史中的耻辱;记下南音中的胡琴,也记下洋人的手风琴……一个个人物,一个个故事她都记得清清楚楚。当然她记住而不是为了纠缠,说起而不是好事。只是因为她确实经历这样多,有着这样的丰富阅历。如是有故事鼓浪屿,自然能让文人墨客诗心骚动,于是她的名字就到处行吟,到处传唱。
奶奶容妆是一盘清水,娘有一溪的清流,然而鼓浪屿则是茫茫大海。故奶奶全身只一个深蓝的色彩,娘有四季不同的红、白、青,而鼓浪屿总是顺四时应变,以万方仪态,体面于大海之上,无尘无垢,草香本嗅,花开眉目,含露企盼。一盘水一湾海,一面镜一海磨,这样容妆的鼓浪屿自然卓绝于天地间。
(四)
常规里的船泊于码头,车停靠于站点,所以俗话中有“船到码头车到站”,可是乘厦门的游船出游,想看看与厦门门对门的金门岛,而船是泊在海的中央,借助望远镜,看金门滩涂和岛上的绿树。虽然我清楚着这样做的原因。然而空中海鸥自由飞翔,海底的鱼儿畅通无阻,觉得有记性的人类真不可爱,前人种因,后人结果。
因为风浪大,许多游客们都回到的船舱,我不想躲避这里的风,更想多看看这里的浪。家乡的风和水是在亲密接触中相识的,这里的风和浪只在文字里见过,今天还是第一次面对面交流。无论如何都不该被它呼呼哗哗几声而躲躲闪闪。风一阵过来,经过船头一绕,吹向对门;一浪过来,撞在船上,留下几拨,也被后浪推到对门。感觉中这里的风与水,与家乡的风和水没多少差别,同源同脉。只不过历史在这里耕耘和跋涉中,喊出的不只是船工号子,拉网小调,而且还有喊杀声声,炮声轰隆;映在水中的不仅仅有暮归老牛的影子和盏盏渔灯,而且还有沉船、箭镞、刀枪剑蕺,于是那摔倒在船舷上的浪,化水后无不流出黑红的铁锈色。
船在海中央调头,我有着走到半路忘记重要行李,或途中突然遇到麻烦,被生生逼折回一样的感受。恼怒,怨恨,真想找个可以发泄的对象,把一腔怒火烧到他身上。可此时此境中,只能是声声长叹。真想不到,一个厅堂,中间筑起篱笆,一对胞弟两门间的街衢掘下壕堑。难道他们不知道同个老屋里晨炊暮煮的灶烟,供着是一样的灶神;不知道流淌着同宗姓氏的街衢,孩子们在大门前玩着一样的游戏,唱着一样的儿歌。我想不明白,他们要玩什么。海鸥和鱼儿不想迁居,而是想随着来来往往的船,听着船工号子和年轻人的悄悄情话。
船向着厦门开,而我一直面朝着金门,明天就是元宵佳节了,真想送个花灯挂在他的门前,点上一样的吉祥如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