禾 源
那是对某一种时光的留恋。不,我没这么想过,只是自然而然地在一些场景前停留片刻,因为就在那片刻间,身体的影子会成为我思绪行走的版图,成为一个小孩发号施令中的一个臣民。不管小孩是抱着猫,抚摸着着轻轻说话,还是拿根小竹枝画定一个圈,而后前堵后截,把一条虫子玩弄在他划定的世界里,我的影子一半落在孩子的身上,一半落在那块地上,静静地听着那小孩零星碎语。
“乖乖地,等下给你猫食!”
“不许乱爬,这可是一个法力无边的魔圈。”
小孩的话有着孤家寡人发声的威力,猫儿温顺,虫子不敢越雷池,就连我的影子也只是他毫不在意的版图中黑色的一小块。这种能主宰一时一境的独语,直到过了知天命之年后,才感受到它的魅力。偶尔拾起,才发觉在一个人的世界里,自己才是主人。
清晨的鸟鸣,让我感觉树滋长的是欢乐。我喜欢在阳台伸伸腰,再打个呵欠,无拘无束,让一缕阳光照到脸上,仰头张开大口,有意无意去接下一口满满的时光。天幕太大,一个人的嘴张得再大,吞不了一块碗大的天空,再说生灵的日子是在大地间行走的,仰脖接纳阳光,只能是那么一两下,平视低眉才是正常的日子。于是我把心野聚到窗前长满生机的树上。就如那个小孩一样,给自己的版图画了一个圈。那棵树成为一天日子出发站台的标识,这个站台我与鸟儿共同拥有。鸟儿扑翅,小瓜踏枝,树枝的弹性恰到好处,压沉、弹起的节奏正好能把栖在树上的阳光摇下几片,洒到了树边小草身上,让昨夜挂上的露珠,闪出一滴光芒。
我吹响几声口哨,是模仿鸟的鸣叫声吹响的,心想既然是共同拥有站台,彼此寒暄该是天经地义,虽说彼此了解的少而又少。同族的人类尚都如此,况乎我与鸟族。既便我问候它一天的觅食是否艰辛,问它是否也有许多天灾祸害?或者告诉它人界中有许多欢乐、有纷争,告诉它一些人出尔反尔,如贸易战中的美国,告诉它哪里又发生地震、车祸,它的回应依然是清脆圆润的鸣叫。我被它的态度感染,欢快留下,别的带走,各忙各的。
有个阳台,外面的世界会自择到这里小憇,阳光、月色,风、雨,偶尔也有些小生灵,小鸟、蝴蝶、几只蚂蚁等。办公室的一个小阳台,许多人建议修个玻璃墙,建个茶室,我不采纳,因为与自然之物的邂逅比起茶聊轻松多了,爱理就理,不想理睬,门一关,一切都在身外,就是飞入令人讨厌的蚊蝇,可以追着它边责骂边拍打,或是一只会蜇人的蜂,一样可以驱出,这种感觉还是相当好的。若是一个无聊无趣的人坐在茶室,离开的只能是自己。
好几天了,我每每到阳台透透气,看看外界时,总看到一路之隔的干部宿舍楼一位倚窗而坐的老人,几天来他一个姿势,一手弯肘横撑在窗沿上,手上枕着头,侧看窗外。因我得了近视症,看不出他的性别,只能从姿态上断定是一位老者。他大概也喜欢窗外世界,一坐就是半天。可能他的腿脚不灵便,走不出去了,只能以此方式获得一些窗外的气息。
他所依的窗与我小阳台离地的高度差不多,平视中我们之间的距离真近,只不过中间隔了条三十几米的路和那座楼围墙内的一块小空地,总共超不出五十米,这种距离可以小叫可呼。我不知道他有没朝我这边看,但我还是轻声地对他说:别往我这方向看,这一点点的空间,不足铺陈你的记忆,你看远山去吧,长长的山路就在树底下,那里可以找回你许多的故事。再说也怕你盯着我看,误以为我会来接替你扮演那个姿势,可我真不想,我要把这五十米的路程当作天堑,可望而不相及。我说的很轻,怕风会把这话传过去,我轻得让风吹起话头时,走上十米就没了话尾,传达他耳边的就只有一缕清凉。
当我静立在一座座的石雕塑像前,昂首看天,确实感觉会被伟大的气场压迫眩晕。蓝天虽还高着,但其间的苍穹灌满的是塑像气宇,偶尔闲游的白云也成了吉祥信使。塑像,他山之石被赋予一种使命,凭着人的力量被引到这里,又借着工匠的手艺一块块地叠垒,神圣地位拔地而起,从此这些石块就再也不是石头了。虽说触摸时依然是石质的凉热坚硬,依然草木不生,于其本身仿佛还是石头。而在人们心中已经成了能呼风唤雨,能移灾避难,温情种种的神。每一块的石都铸造着风调雨顺,国泰民安的神秘祥咒,每一条刻痕都流淌着福佑人间的柔情。石头境高至此,就再也不是石头了。
一个朋友发来微信,说他评上大师了。我回了,是这样说的,人家评你什么,你就是什么,以后也就会有大师的效应,虽说你那一身肉没变质,可这个光环发出的气场就不一样。
如今石雕塑像多了起来,随便一路出发,不管往南还是向北,都容易与体高威严的塑像邂逅,是不是真的当下人虔诚之心足以垒起这一座座雕像,我问了塑像,他缄默得比石头还顽固,一泊青苔不长,一束岁月的石花也不绽放,而依附在塑像边的是一块乐捐的功德碑。大师更是频出,就是一场小聚会,一听介绍,就那个几个大师列坐其中。我窃问自己,受德艺之熏有多少,心念反刍,呵出的是酒气烟味。
凭什么去崇拜,我独语了好一阵,依然是一句心诚则灵做为归结。
记忆里的月亮常是在村子里听人说书的回家路上,是夜里在操场上可以玩白天一样的游戏,是在夏夜进田捕捉泥鳅时,赶着她一条条山垅走过。那时,常与它说的一句话,月亮真亮!我真没体会过她是那么孤高。后来在别人解读里,感觉月亮孤独成他人随叫随到的诗友词伴,茶客酒仙。
我喜欢傍晚时分一个走路,独自行走身无挂碍,心野空旷,就连在一棵树下撒泡尿也会觉得清澈如泉注入泥土,将会化一滴露珠挂到树梢。自由的我与自由的月也就有着许多窃窃私语。见一弯新月挂在天边,我不知为何会有些悲悯,天海茫茫,一叶扁舟,再添承载着那么多故事与诗文,一不小心会不会把这些都丢失在天边,载不到我们的下一代。我脚步故意放慢,慢到与弯月同行,我一个个故事复述,弯月越来越明亮。当我坐在路边一块石头上时,弯月仿佛成了明亮的天眼。
月圆时我还在那条路上,毫不惭愧地说,我可见汝阴晴圆缺,此中月亮有我童年时激情,爬着树而上,摇晃着树枝,荡漾着飞翔的梦想。我见到她,说了声,该得意了,我都走失了那个梦,而你还有这梦,难道你就没有一点负重的感觉吗?我背着月光继续行走,估计她沉醉自己满月的喜悦里,让云多彩,穿云而行,时隐时现,走得比我快多了。我又坐在那块常小坐的石头上,盯着月亮看。此时,她倒停在空中,赶走了她身边所有的浮云,蓝天沉底,静静地与我对视,用她透澈明亮的月华,透视了我生垢的心房。我仿佛明白了,她一定是说,你看着我阴晴圆缺,而我则看着你长大老去,想想你还能扛几抹月色回家吧,就你身边随意拾起的一声虫鸣,都比你年轻有活力,随意一只飞虫,也可以像顽童一般嬉戏你。月亮照的是日子的影子,你负得再重,落在地上也不过是一堆砸地无声的黑影。
蛙声,像是遗落的乡音在一个初夏时被青蛙拾起。它听见一串串脚步声经过,便发出“够,够”的叫声。仿佛是在寻问是谁丢失了乡音。一拨拨的人走过,有没有听见,我不太清楚,因为他们相互间说着话,并没去理会蛙声。而我在叫声前停下了,感觉自己就是那乡音的失主。我寻声而觅,可怎么也见不着那青蛙,不是夜晚天色黑的原故,而是因为我还没进入梦乡,梦乡里故乡的青蛙我是能看得见的。
青蛙拾起我乡音的地方是一垅田。这就对了,一年四季的村语就是在这田垅中说来道去,埋怨、祈求,欣喜、失望,声声来,声声去。每一株稻禾拔长一寸,就长出一箩筐的话,今年长势好,年底多收些,看看能否给城里的大儿子订个亲。每一条藤秧滋长一节,就牵扯出许多话题,瓜秧长了,瓜儿就多长,到哪时就可以晒下许多瓜干,城里的丫头喜欢吃着。这些话说了很多,且在不经意间随汗水滴到土里。田垅里的青蛙,在他们收工时,上蹿下跳,舌卷腮鼓,四处收集,夜色一上,便学着人语,叫个不停。秋冬来了,人们把该收拾回家都收回了,可说的那些话只能被青蛙收藏,经过冬伏,夏季来了,它们依然还是那个腔调诉说着,它不管城里孩子、丫头是否听得懂。我听着听着,感觉这是最可靠也是最原始的乡音。只是这垅田在开发区内,很快又要被填移了,青蛙也得迁徙,它会把乡音带到何方。
门前的那棵树是我种下的,也是我让它枯死的。种下它时,是我的需要,那时候我的房子是在山坡间,怕雨水多了会滑坡塌方,种上一棵树就是下了一枚钉,会钉住这些土。后来房子起多了,山被房子镇住,道路也铺上水泥,家门前也砌上石基驳岸。走山塌方的忧虑就实实在在地埋到驳岸里。可这棵树长得特快,才几年过去,口粗径高,高达三层楼,树枝随风一吹,就探到我二楼的窗前。我想,这样下去,不仅占去房子的阳光,会不会引来不可爱的生灵攀枝入窗。再说这树还是种在别人宅基地上,若再长高长大,到时候人家盖房,可要花一大笔的搬迁费。于是,在一个冬日,我请了民工拦腰截断了它。心想春来了,它再发新枝也只在二楼的窗台下,一直能控制着它不向上长。
树或许被这一控制,死了心,第一年的春天还是发了几枝,第二年的春天这几枝也枯干了,不管我左瞧右瞧,就是找不到一星半点的芽目,它彻头彻尾地死了。虽然说刽子手不是我自己,可我是这个行刑的主使者。对于它的生死所应负的心里承受当然归于我一人。一截黑色的木桩,荫蔽在绿竹中,可风一过,有力地戳破绿波,如礁石一般,触翻我赏波听风的心舟。树,我亲手植下,看你成长,看你被截断,只因为你如钉固土的功能不再有用了,功成身退。想今年冬季,你浑身脱水后,再让你化烟飞腾成仙。
2019年7月9日于听月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