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时间的兜住
这块土地我是第一次踩入,可没有一点点的陌生感,大概在感觉的经验里早就有过她。琢磨着,一锄头挖下,一定能翻出与家乡土地上长着形态一样的蚯蚓,向树砍下一刀,一定渗出湿度差不多的汁液。土地、生灵、草木,一切都这么熟悉。她与我故乡的山水定是连根连脉的同胞姐妹。与这样的地方谋面,心中萌生的自然不会是陌生而是亲切。
我知道在这块土地不会长时间的兜留,正如邻村的走亲一样,一杯茶、一餐饭的时光,把该表达的表达,要捎走的装包,匆匆而来,匆匆而别。正因如是,有些贪婪的劣根有了取舍。稔熟的山水不再留心关注,就连一丘一岗的茶园也只是浏览而过,把所有的心事专注到那四月八畲家风情的牛歇节。
节庆是硬日子的软肋,又是软日子的喜穴,戳中这个软肋与喜穴,那日子过得放松欢乐,走高到狂欢。最早见到穿着畲装的畲家人,那是三十多年前的事,绾发高耸,花边玄衣,或背篓,或荷薪,出没于蕉城的街头巷尾,行迹于东湖塘的公路上。她们已经成为我视野的风景,我的视线已被牵得与她走过的路一样长。然而今天福鼎瑞云村的畲装,银光闪烁,黑色的服装中镶嵌着更多的花边,影视与摄影作品的一帧帧倩影还原到现实,美得有点不敢相信。懒惰而不好奇的心性,被重重击中,激动翻滚的心潮发出响动,脱口而出的是美、美!一声声的赞词。这也许就是硬日子中的软肋,软日子里喜庆的盛装,平日里该与蕉城畲家一样简朴吧!我的双眼忙个不停,四处追影,举着相机一处处跟拍。
与我同行的畲家小阿哥见我动情入境,便热心地介绍着“牛歇节”。农历四月初八,畲家人为感恩于牛,特以过节方式供奉它。这一天村里年倌早早为牛梳洗,牵牛于村头,族里主事者为牛配戴红花,披上盛装,还供奉畲家自酿米酒,让牛饮用,如今还用七彩绘画于牛身。全村人焚香备酒,杀鸡宰鸭,歌舞献艺,虔敬满满。可惜我来迟了,他讲述的这些不能目睹,可他描述的场景,想象中依稀可见。我拍拍小阿哥的肩膀,拍着我的赞赏,拍着我的感怀,用这一亲近的轻触,表达我心中与他们共持的敬畏之情,感恩之念。
四月八的牛节,我们村子也过,可感恩的情怀与热闹的劲头,远远赶不上瑞云村。村里人说,四月八那天,天上的玉皇大帝会赐一丛甘露草在村边的那坐高山上,谁家牛吃到了,谁家的牛就是今年的牛王。各家牛倌早早出发,各路耕牛汇聚一山,争取吃到那丛甘露草,当上牛王。我喜欢看到牛王,每年都会早早起床跟着牛上山。四月芳草正茂,可不知哪一丛是甘露草,牛倌分辨不出,牛也分辨不出,谁家牛是牛王,只能借斗牛来决定。春耕刚歇下的耕牛,见这丰嫩的草,都埋着头啃着跟前的草,无心斗力,无意争王。可人心好胜,非得决个高低不可。我有这种心态,牛倌也有,便把这一愿望寄予牛群中的头牛。牛倌斗嘴,我们怂恿。左帮腔,右呼应,结果牛倌就让牛来为他们争这口气,各自挑选出最有力气的头牛,把它们赶到了一块,进行一场斗牛争王。
牛解人性,呸呸声响,发出拼斗的信号,它们都埋下头,四角又抵又搏,若敌不过对方的在抬头歇气之际,就有可能被对方抓住时期顶脖掀翻。牛倌虽好斗,但都爱惜自己的牛,双方协定,分胜败为止,不能伤了牛。往往在我们还不过瘾时,他们阻止了牛的拼斗。有一回两牛匹敌,难分难解,牛倌便燃起一把火,烧到两牛之间,强行把它们分开。说上一句下次再斗,这次牛王双方共享。牛倌抚摸着自己的牛,吩咐我们回家后要备酒糟汤供奉给牛王。
想起村里的牛节,真想问问畲家小阿哥,这里是否也有为争牛王而斗牛。可没问,我知道,肯定没有,这里的牛连吃饮都有人供奉,一身彩绘,光鲜耀眼,如王如神,跟斗字肯定无缘。对照中,自己童年的想法与行为仿佛就是一泊牛粪。此中,见到瑞云村广场边的石牛塑像便自觉地行了三个鞠躬。
瑞云村的牛歇节有文艺表演,一台台节目都很精彩。可我的感觉这种精心打造的表演如同宴席谱系,少了那份农家菜的气息。好在午后闲散览胜时,一路上的畲歌对唱,给我补上浓浓的一味。这里一堆,那里一群,她们以歌会友,以歌问候,以歌相庆,一路畲歌。畲家小阿哥说:他喜欢畲歌,喜欢那浪漫主义的创作。“填了空海种茶园,留了长发当蓑衣”多有气势。是的,是的,我在这一堆堆畲歌中,这里看看,那里听听,确实是一路的浪漫。就在这浪漫歌潮里沉浮,感觉到浸润与沐浴的清爽。阳光泽出的汗水,染颊汗颜,出气腥臊,我嗅到了自己酸嗖。那是狭隘与偏见共酿的腐味。我曾以为畲家人爱唱,如同村里那些单身汉子一样,唱上什么十怨歌,怨天、怨命、怨五官,唱唱发泄。还以为也只是祭祀、过节唱唱。没想到她们的歌唱,可以叙事,可以抒情,可以赞颂,可以祈祷,事事入曲,处处歌台。
时间从不等人,返程车票的时间点,成了我装下瑞云村畲家礼物的封口绳,越扎越紧,我只好背上兜住的一些,匆匆别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