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禾 源
【导语】洋头寨，古称赢筹砦，本为历史文化名村漈下村外八景之一，此景三面为田，小洋田之首，突兀一座山坵，北面悬崖，南面缓坡，明朝末年甘氏第三房后裔从漈下迁居于此。村子依山而建，俨落山寨雄踞，故后命名为洋头寨。现有住户127户，486人。
（一）
“洋头寨，洋头寨，十户人家九户败。”这是上世纪七十年代一位在县城读书的学生哥在写《我的家乡》一文时写到的。
今天一位在外经商的小伙伴“老界子”回到家乡时，又提起这句话。他说：“几十年前听到这句话如刺梗喉难以下咽，心里一直责骂着那位就读于一中的村里大哥，怎么能这样损自己的家乡，真想痛打他一顿方能解气”。
“老界子”是我们小伙伴给他取的绰号，因为他出生在闽北，七岁左右才回村里，虽能说家乡话，但总夹杂着闽北腔，我们就称他“老界子”。我两次陪他回村，第一次大约是2005年，那时我们已经分别了几十年。太久的分别，再好的伙伴也见得生疏，好在踏进乡村，彼此脚步都有了童年的足音，就在这块熟悉又陌生的土地上有了许多共鸣。他的脚步在回忆，我的脚步在回应，窸窸窣窣中走回了过往。寨子的确有许多酸涩的岁月，就像那些没长熟的杨梅一般，咬一口，酸得流泪。
他指着一幢老屋说：该记得吧，这户人家的一位叔，就因为与人赌吃，一口气吃下了二十几块礼饼，后来村里人用担架把他抬到县医院。又指着那家，这户人家三口人，村里人称标准的单、丁、哥父子三人，且个个好赌。又指着那户人家，这可是当年号称“洋头寨”有名的“第三支手”，一直是公安局重点的抓捕对象。……一路指这指那，且每一个记忆全是寨子陈年烂事。我也有些不爽，你一边骂着那位说“十户人家九户败”的大哥，而自己拾掇的也全是这些羞于启齿之事，是不是也欠揍了。
村子不大，从寨顶到寨下，再从寨下走村水尾的那排被称为“恩树”的风水林，我们就在这树跟前伫立，目光随粗壮的树干一枝枝一级级向上攀登，俩人都仰着脖子一同在寻找着当年爬树的身影。“呵呵”彼此发出同样的轻笑，可彼此的笑意并不相同。他说：“当年你是孩子王，我一直不敢爬得比你高。”而我说：“童年的记忆如同这树的针叶，年年随春去秋来，满地针叶。”他向我伸了个母指，算是给我点赞，而自言自语“树长着年轮，长着记忆，过往的只能走心与落地。”随即还诵咏起“俱往矣，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
我哈哈大笑，笑他太夸张了，生活在一个小寨子的人哪能称得上人物，就在我们的笑声中，曾经的玩伴相继赶来，叽叽喳喳一阵寒暄。他一个个呼过小名：“小精灵”“大汉”“鸭子精”……见到这些伙伴，仿佛见到寨子中的好汉帮，他便朝着我嚷，“你看看，怎么不算人物，这些当年的小喽啰都当上了村干部，在寨子可也是能呼风唤雨，能不算人物吗？”彼此递过香烟，就在大树下边抽边聊，带着烟草味的话语，仿佛平添了几分亲近，彼此交流的通道如同烟雾升腾，无拘无束。
树挺立占据了偌大空间，在树跟前留下一块荫凉，年少时这块地是我们的乐园。“老界子”突然笑骂“‘小精灵’你还记得吗？一次玩游戏你使坏，我输了被你们罚吃一捧绿莹莹酸溜溜的杨梅，让我傍晚回家牙软得吃不了饭，想起来还想揍你。”“哈哈哈，那是你说我们不公，你吃得少，我也是为你吃得多点。现在你当老板了，心里全是甜味，而我们想着寨子，心里满满的还是那种酸溜溜的杨梅味。”
这些年来，甘溪流域的几个村都变了，唯有溪流之源头的洋头寨还是老样子，看看别人，想想自己，心里确实不是滋味。我何尝不是这样，且体会比起他们更加深切，其他几个村的文事活动我常参与，有时还唱主角，说着甘氏家族创业史，说着甘氏名人甘国宝的光辉史，说来说去，总说不到自己的家乡洋头寨。若论地理条件同处于文笔峰下，同饮甘溪一脉之流；若论基因都是甘氏血统；若论历史不是一样长短吗？烟雾在树下升腾，话题依旧酸涩，你一言，我一话，大家说个不停。
“老界子”一声长叹，“打铁还需自身硬”。对，说的对，就是自身不硬，寨子人口少，能人少，再添清朝时的一场大火，把一个荣华之寨化为灰烬，上辈人留给子孙的仅仅是一座破旧的小祠堂和这一片风水林。没有廊桥，没有亭台，没有一鉴小湖。就连两口水井也只是在山边挖个穴，从溪涧边捡些乱石围砌而成，几根毛竹打通关节引水注入，一个有点说头的寨门还比不上寻常人家的大门高大，再说进村的一条公路只是一条又弯又小的黄土路，这样的村子怎么能引起人们的关注。
俗话说：“锦上添花的事人爱做，雪中送炭的活儿大家都不喜欢干。”人家担心杯水车薪难解积贫积弱之境，一筐炭火暖不了一个寨子，只有寨子也能发出火来，添薪加油才能如火如荼，才能赢得八方支持，才有众人拾柴火熖高的热火朝天。
对，对！“打铁还需自身硬，矢远全凭弓有力。”我们先从修路开始，铺造两公里水泥路，再修宗祠聚集人心。“老界子”你这大老板要放点血，为乡村助力。“小精灵”接过话题。
“出点力，没问题，不要再戏我，再让我吃那绿莹莹酸溜溜扬梅了。”
一次树跟头的聊天，一次无领导的会议，便达成了共识，让我做两件事，一件是回村开个动员会，毕竟是当年的孩子王，又是在机关上班的干部，说起话来，村里人更容易接受。另一件事是与所有在外乡贤联络一遍，说说乡村要摆脱贫困之境的思路，让他们群策群力。我也不好再推脱，就应允了这两件事。
我们一起罗列了在外工作与当小老板的乡亲也就十来人，且都无官无大老板，看着纸上的十几号名字，十几个电话号码，感觉无从开始。拎起这张纸抖了又抖，轻飘飘，心中空荡荡，这张小纸片像一枚风筝在心空飘来飞去。一周后村干部打来电话催问何时回村。我做了充分准备，就在一个周末与在县城工作的乡亲一起回村去召开这场动员会。
看看会场，虽说坐无虚席，但仅仅三十多人。我见过这一张张晒足阳光透着酱紫色的脸，握过一双双粗糙有力的大手，传递给我的是一股股力量。我振振有词，从寨子地理区位、村情、优劣势、产业发展等，理出一条思路，足足说了半个钟头。
我曾听说过世上最难的事有两件，一件是把自己的想法植入别人的头脑，另一件事是从别人的口袋里把钱掏出来。可那天晚上来的人都听得格外认真，看着他们时不时点头微笑，有的还喊出我的小名说“阿懵球说的很在理！”
“小精灵”看时期成熟，列出的一串祥实的数字，他说：“洋头寨行政村下辖左坪村、梨坪两个自然村，298户，967人。有山地面积9186亩，林地面积占6933亩，田地园地2253亩。现种植果园1100亩、蔬菜400亩、水稻200多亩。除两个自然村我们主村有127户人家，人口也有468人，若以修宗祠而论，从洋头寨迁往霞浦后人达1千多人，再添左坪自然村近两千人。若每人捐资20元算，我们也能捐到4万左右元，这样修宗祠就不怕没钱了，当然本村村民有钱出钱，没钱出力，何愁宗祠修不起来，同时我表态我们村干部全做义工。再说修路，公路全长也就两公里，我们已经跑了交通部门，他们表示可以给予大力支持，我们也只有捐些做些配套，这公路一通我们的水果、蔬菜运出不受损还能吸引商家进村收购，就能有更好的收入。”
那个被称为“大力士”的伙伴站了起来说：“我有水蜜桃200多亩，蔬菜50多亩，每年运出费要耗3000多元，且因为路况不好，损失不少，我先捐3000元修路，再捐1000元修宗祠！”这一炮轰响，会场热闹起来了。我想起这位伙伴，他父亲是有名的石匠，当年生产队时，一担能挑250多斤，他比起父亲也不逊色。在村里算是一个说得起话的人。这一来，大家有了干劲，就在这场会后成立了两个小组，两位村主干负责公路水泥路铺造，村老人会负责宗祠修复。并印发倡议书，同时每天红榜公布捐款情况，做到账务公开透明。寨子迈开了脱贫的第一步。也就是这一次那个“老界子”兄弟二人各捐了5000元带了头，在上海、西安从业的乡亲也跟上了。
（二）
“老界子”在公路与宗祠修好后，也就是2013年，他回过村子一趟，那时正是桃花盛开时节，看村子四周果园桃花簇簇，李花丛丛，还见到一些郁郁葱葱的杨梅树。他说：“原来洋头寨子也可以这么美！”可他走进村子，又是摇头又是感叹，“路好走了，山水美了，寨子依然破旧，痴呆儿个头越长越大，更让人难受。”此时“小精灵”已经当上村支部书记，“钵子”当上村民主任。我们又一同走到的那片风水林“恩树”头。“钵子”说：“叔咦，现在改变这一切的时期到了，县委组织部与环保局就是这扶贫攻坚的挂点单位，我们在他们的指导下，开展了全面摸底，全村扶贫对象有11户，根据这些对象研究对策，一户一策确保他们脱贫！同时县委组织部长还带了交通、水利、环保、民政、乡政府领导对寨子全面调研，也将有许多改造项目落地到寨子，一定会让寨子改变的。”
“‘钵子’很实在，也很卖力，三五年后，你再回来一定会让你有惊喜。会让你吃到甜滋滋的杨梅，只是我被他拖得自己都不能出去挣钱了。”
“小精灵”寨子变了，我们脸上有光，会想回村，这就是你为我们赚到的。我们这一代人渐渐老了，争取像别的村古人一样给村留点东西，这是大赚啊！
“小精灵”“钵子”你们说这些贫困户想如何帮扶他们？我感觉这些困难户大都是扶上不墙的泥巴。这十一户就是十一道难题，你这两个不会念书的人，能解这题吗？
我真没想到一个做生意的“老界子”会说这种话，我很认真地盯着他瞧。我说：你若肯出力帮扶一两户，大家齐心怎么会没办法？还有政府为大靠山。
“阿懵球，让我捐点钱可以，但钱给他们也一样坐吃山空，政府是靠山，总不能全让政府卖单。”
“叔呀，我看这样，有两户人家，他女儿都大了，也都念了初中毕业，人也挺灵动，你不是办了印刷厂吗？你在厂里给安排个工作，这样这两户就一定脱贫了。”
“唉哟哟，钵子，你这当官当到家了，这个忙我能帮，等下你就把这两个小姑娘叫来我看看。”
“你父亲名字叫福星，看起来这‘福星’到了你这一代才亮起来。”
“小精灵，你这阿祥子，看起来你当干部寨子才吉祥！”
“叔呀，这办法是挂村领导及那位说‘洋头寨、洋头寨，十户人家九户败’的大哥等一起算出来的。他们这样启发我们，村里在外企业家、生产能人带动几户，实在没有生产能力的政府兜底，村里项目建设用工上扶持几户，还有一些是因病灾而贫的利用医保政策与小额信贷政策再帮扶几户，这十一道难题就能解开了，所以我们就想到您了。”
“哈哈，我还以为就‘小精灵’点子多，没想到你这从来独来独往不合群的‘钵子’也这么能算。”
“取笑我了，我那时候不合群是因为我从小没娘，我要做许多家务。哪能跟你们比，整天瞎闹，乐翻天！我十几岁学着祖传编簑衣，后自学打家俱，十几岁就在城关闯生活，自然懂得谋生。告诉你，我们还决定修复洋尾垅旧水利，开辟文笔峰下一条3公里长的新水利。让两股清流浇灌寨子基本农田的同时，引水进村，就在这风水林边修个小鉴湖，让寨子也有湖光山色。”
“这要多少的人力财力？你们能做到吗？”
“能做到，这些全靠政府，水利部门全部立项了。还有我们决定重修古殿，再建石拱小桥通往小湖，桥上加亭，让寨子也有亭台小榭。当然修殿等只能自筹资金了。”
“小精灵”递给他烟时说：“这下又得看你了‘老界子’。”
“一定支持，只是我支持额度不敢超过‘阿懵球’。”
“老界，你是老板，我只是一个工薪阶层的人，就这样吧，你兄弟捐一万六，我吧，瘦猪也得拉点硬屎来。”
这是我们第二轮回寨子的一番经历。
（三）
一晃几年又过去了，每天我在正常的上下班中过去，偶尔想起寨子时打个电话，村里两位干部总报来一个个令人高兴的信息。
说：河道改造完成，如今村子美而干净起来；公路升级，弯道拓宽，进村公路道旁花圃，还建了公用厕所；村里旱厕全面改造，还建起了污水处理；旧村复垦，种上各种花、树，群花拥翠，寨子成了锦绣塔楼；两条水利修通，引水进村，风水林边的小鉴湖建成；旧学校改造，五保户入住其中；马氏天仙殿已修复。等等，还说那些贫困户就这些工程实施中，在村里挣上了钱，有的也种了水果与蔬菜，一个劳动力不足的当上村环卫工，如今全脱贫了。两位村干部还被评为“最佳搭档”奖。一次次电话，一条条微信，传来的是寨子的变迁，在浓浓的乡愁中绽放着暖心的康乃馨。
2019年端午节，我接到“小精灵”的电话，说是带了些杨梅给我偿个鲜，这可是脱贫户甘振兴种植的。我接到杨梅，满满一小筐，黑红的杨梅粒粒露着酸甜锋芒，刺激着满口生津，几片绿叶闲洒在其上，把新鲜衬得蝉鸣声声，我真想立即吞食。可“小精灵”说：“你邀一下来‘老界子’，让他六月回来过马仙信俗文化节。让他再看看村里，他所说的那位欠揍的哥还想在新修小舍里与他畅饮几杯。是不是也让他回来修个窝，偶尔回家住住。”我一个劲的点头，急着要回家品尝这新鲜的杨梅。我尝到了酸甜，满足了那份感觉，还增添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幸福味，那是寨子的味道，摆脱贫困的寨子味。
电话通了，“老界子”并没有回来，我也因事出差，也没得回家过文化节，但就在文化节的第二天，我接到“老界子”电话，他说：“看到寨子的变化了，在乡亲的朋友圈中看到了许多照片与小视频。真没想这些难题会在脱贫中解开了。更没想到寨子也有那么多人使用微信。”他居然转发了一组照片给我。我一张张地阅读，在那些光影中，读到扶贫政策的光芒，在整洁的村道、齐整河岸中读到了伙伴们的身影与力量，在朵朵绽放的鲜花中，读到了寨子新一代的笑容。……
我给“老界子”回了微信。等杨梅成熟时，我再陪你回家尝尝寨子甜甜的杨梅吧！他在一连串的好中，又给了一个任务。他说你是读书人，给寨门口题个对联。我想了想，写上“苔花绽放衬牡丹富贵，寨子振兴应祖国繁荣”。横批“永世其昌”。
2020年1月30日于听月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