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禾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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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11/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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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往下流 鱼往上游

 


                                

记忆是时光长河里的一条鱼,鱼又是水的记忆。

闽江中段岸边

一到江边,见宽广的江面,深深的水。思维里有一粒如铅的小颗粒投入水中,还有一只小精灵如蜻蜓点水一般在江面上飞翔。

如铅的小颗粒系在思维的丝线上,没有沉到江底,在江中看到鱼在游动。它们的方向虽各有选择,来来回回,可成群的鱼喜欢逆流而行。水流的定律,鱼游的规律,并没有在时光的流动中改变。我咬了咬牙,仿佛咬断了这条思维的丝线,铅颗粒沉到水底,与闽江中段同在。

蜻蜓时而点水,时而停栖岸边草木枝头,如同我站在闽江北岸黄田镇的土地上一样,想起自己的老祖宗入闽时的选择。老祖宗大概只知道地有多肥,树就能长多高多壮,殊不知水有多深多广鱼就能有多肥多大,选择了龙漈甘溪之端。闽江若打个喷嚏,掀起的浪就能让小溪泛滥,这样的溪流养得只是鱼灵精。或许选择就是没得选择,我的老祖宗迁居当时古田的漈下村时已经是明万历年间,闽江边的黄田早在唐宋时就已经有人兴基建业,再说老祖宗是随草牵引而来,走的是旱路。

不是嫌弃,也不是妒忌,只是羡慕。黄田临江而居,江水如镜,镜面大,映在镜里的场景也就大,所以黄田能从一个村变成一个镇,变成一个开发区。说是时代造就,更是地势使然,因为这块地能装得下城镇的大阵容。在我还小的时候,知道古田有个火车站叫莪洋站。这个名字是从昏暗油灯火苗中走到我心间。家族中当家叔公说:女人到了晌午才出走,估计跑不远,不要再迟疑,分两路去截,一路到屏南城关车站,一路开拖拉机赶住古田莪洋火车站,截回来,打断她一条腿。这女人是我一位堂婶,外省人,多次说要逃回去,大概要到外省,非得到莪洋站不可。我为了看汽车,还得逃学走几里路,居然有火车,我想象不出那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几十年过去,到我要坐火车去汀洲开笔会时,这火车站早早搬到了黄田。就在火车站里等车的一段时间,与一位大哥聊天,知道了火车站的变迁过程。1959年莪洋建起闽东第一个火车站,历经30年左右,后因时代又赋闽江之水新的使命,要建设水口水电站。这一使命的担当,莪火车站、镇政府、学校、医院等等和6600多的移民,如同蓄起的水,一波波涌到了黄田。莪洋火车站也就跟叔公下令截人的往事一样,成了记忆之鱼吐出的一个个水泡。

水口水电站建成,黄田成了水口的便便大腹,闽江上游之水,一路而来,到这里如同进了水之城,迷了路,任凭记忆之鱼带着巡游过曾经一个个移民村,再出水口。水聚气足,常有云雾升腾,这一带的山就更加滋润,滋润的水土,旺盛的是生命,树常青,竹翠绿,马蹄笋乘着春风而来,一茬接着一茬不断的生育,可持续生长8个多月,想想众生灵,想想群植物,这马蹄笋的母竹,可喻作是黄田绿母鸡,天天有蛋。

随着人流坐上船,一路看着马蹄笋的竹林。船行驶在闽江中,而两岸则是绿海,在这山水同一色的世界,我仿佛就是一条鱼,那马蹄笋的加工厂就是一个螺壳,游进去便啃噬那新鲜脱壳的笋。啃着嚼着,几分满足后,化手为鳍,摇摇摆摆又随流游出。鱼是水的记忆,当我化鱼时,这里的水润记忆又一款款游回,那记忆有味道,是脐橙味,山苍籽根炖黄鲶的味。闽江之水冲出的一块地,引来了一群人建成了一个村,又凭闽江蓄水建水电站,又迁来许多人成了集镇,这些人把这个地方经营得有声有色,声随火车传远,声随金翅翔飞,把滴水的绿盈留在这里,孕育着一股股沁人心脾的味。

双坑村里油墨

在我习惯的思维里,要说农民作画,那相应的文房四宝便是他们的农具,刀锄犁耙,硋瓶瓷缸,水桶木楻;他的画纸便是那山川田野;他的色彩就是草绿花红稻谷金黄,农家最熟悉的也就是这三种色彩。绿色是农家人色彩选择的基因最根本的一色,看地能否下锄,就看这草绿不绿。他们心中最热烈的色彩是红色,每天清晨是迎着红彤彤太阳出工,爱唱的会哼上“日头出山红了红啰,一路金光没闲人啰。对面阿弟冇叫苦哟,春种秋收日子红哟。”红色透到了心、透到了日子里。还有一种色彩是他们最为庄重对待的色,那便是黑色,黑白相生,生死相祭,他们会说两眼一抹黑,什么都没了。也有的会说,挂白七日,又是新生。这个色彩可以说是他们日子里重要的一半,他们怕黑、畏黑但躲不过黑,于是对黑色有了自己的理解。黑是生命的转场,草木是在黑夜萌芽,人种是在黑夜孕育。村头弄口的夜色里,彼此会是这么一句问候:“农夫,农夫,饭乌菜乌,转暝漆漆乌。”也有一些人会说:“日中锄头种地,夜间床头生仔。”在乡村的色调中,这黑色成了最为庄重且一生回避不了的色彩。

不知是哪一天,或许是一支粗糙的手捋过一把草时,手上留下青色的那一天,或许是一片落英正落在锄头,让他想起结婚嫁妆上那朵梅花的那一日,或许是一个秋天,捧着一个南瓜时,看到稻田里的金黄色一浪推着一浪,感觉跟画一样美的那一天。想着,想着,画家仿佛就是田野教会的,而做农人正是这一幅幅画的主人,是不是也能画出来呢?尝试从模仿开始,双坑人开始了尝试,如同种庄稼一样,一招一式地模仿,居然能把各种的色彩拼成了画。就这样,一人传过一人,一家挨着一家,双坑村成了农民油画村。

看着他们陈列的画作,我一直不敢把画作的精彩与他们面貌联系一起,他们半天时间能锄上一大片的地,一锄头掀起的泥块足能埯没这一块画板,那画笔握在手会是什么感觉,再粗的笔管永远填不满那握锄柄、刀柄的虎口,握着那画笔他们一定会说轻如蚊子。然而他们握住了。哪怕刚起笔会差点掇透油布,但他们有着粗糙人精耕作的习惯,胆大心细,山川田野自在心中,模仿起来他们有了工匠活的精心细致。画笔也能落笔开渠,大笔成山,点朱成花,撒毫成羽,滴墨成睛,样样栩栩如生。就这样,农家人,双坑的农家人,又多了一片田地,正如那幅3D之效的图画一样,站在画前拍张照片,画成了真正的田野风光,你就是行走在田野中的人。

那片老屋是金翼之家

那片老屋静静卧在平缓山坡间,他们说这是一支鸟的翅翼。我看了又看,鹫峰山脉走到闽江中段时比起山脉的北端确实温柔许多,有着一种静卧孵蛋的感觉,随水定居这样的地方比起定居还在奋飞的鹫鹰之地一定来得富庶而安祥,跑马的背上难喝一口解渴的水。金翼之家的先祖选对了地方。事实如此,也不尽是如此,看似平和之态的地方,往往一阵风可以吹动一大片,深水漩涡,水面波平浪静,深处暗流涌动,惊险重重。

我如一条从小溪捞起又被放生这里的鱼,处处新鲜,摇摆着快乐的姿态在金翼之家畅游。越游越深,光影一波波闪着,不知不觉被引到了漩涡里。沉沉浮浮虽还能体味着这里的水温,时而有农家灶头温度,时而又有集镇商店各种麻布袋堆出的温热,这样的温度倒有几分亲切。游着游着,渐渐不能自主,原来已经进入了闽江的水磁场里。

我看到一粒花生的影子。这,熟悉!该是村里那位小媳妇随手扔下的,朝这游去,该就能回到小溪,可谁知这正是金翼之家的肇基人留下的入口标签。他们从炒花生开始走上亦农亦商的路,把山里、园里的路连到了江边,走到江中,晃晃悠悠走过了几代人。

双脚扎入地里,人就长成庄稼,所有的心境与庄稼一般般。走到江中,人则成了鱼,江中的一波一浪决定了沉沉浮浮的生存原理。走到人群中,人也就回到人情世故的社会里。金翼之家跌跌撞撞,水上、地里、社会中该遇的都遇到了,不该遇的也撞个满怀。人性中求发展、致富,子孙发达,家族兴旺,平平安安,用尽心机。请勘舆先生察地理玄机,请算命先生测算命中拐点,求神灵保佑无灾无劫,讲门当户对,相扶旺业。可在上世纪初现实的社会浪潮里,他们一样逃不过自然灾害、生死无常、冷酷官司、匪患、兵燹、亲友反目,等等、等等。可他们持着一个本心“把种子埋进土里,将知识传给后辈。”在一个个平衡不断破坏,平衡又在新起点上建立,一波一折,绝境逢生,一次次从低谷涌到浪峰,让这个家稳稳地依附在卧孵金蛋的鹰翅之上,哺育出三哥留洋归国,既当教授又懂商道的人才;四哥安于本心继承父业,一边经营大米、咸鱼、木材生意,一边不忘读书,本份商人;五哥道道通达,三教九流无所不染,勇敢的船老大;小哥成了著名的民族学家、人类学家、历史学家、社会学家和民族教育家,中央民族大学博士生导师、终身教授。这个家如被人喻为“东方神庙”。

我还在漩涡中打转着,忽左忽右满是纲常,小哥伯伯的儿子,也就是大哥二哥对我的来访仿佛少了点这样大户人家的风范,特别是那大哥,呼出的还夹杂着丝丝对叔叔的怨气。我吐了两个小泡,在他面前爆开,轻轻啪的一声,说的是:没这位叔就没这一切,又啪的一声,这一声是,你比起几个堂弟少了一样东西。男男女女我见过许多人,水声咕噜咕噜,大概就是她们在叽叽喳喳的言语。我不想多听,急着离去,这时听到一声像老祖母的一样亲切的声音:“我们家的文房、武房你也都看到了,磕磕绊绊,不足见怪,秩序都在,你从这个时局门出去吧,逆流而上就会回到你来时的溪里,顺流而行就是大江大海,你选择吧!”

我游了出来,便拾起《金翼》一书的一段话:“人的生活轨迹就如海潮一样,时而平静,时而汹涌,没有人能始终平稳顺利度过一生。生活一直在变,而且也必须变,在新的刺激或者环境下,即便是再平衡的生活也会改变。”

与江为邻的人,不仅有鱼的敏感,更有水的智慧啊!

湖边山村的诗屋

行走在地势平坦的村庄,感觉腰挺得特别直,甚至还可以抬头看天上的云,瑞岩村就是这样一个平坦的村。诗人杜运燮先生的故居就在这个村中心弄 12号。村里老屋如同菜园果园的穴一样,种芋头就称芋蛋穴,种白菜称白菜穴,乡村在过去一直没有门牌,真正大户人家,称上六搧厝、三落厅,有功名地位的就称进士第、大夫第,也有的从功能、地理位置等给予命名。这些称呼一上口,仿佛就有故事缀后,比起现在门牌的二维码丰富多彩,我凭着这种的钟爱就把杜运燮的故居称作诗屋。

诗很高远,诗人的灯是月亮,诗又就在身边,如同“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一样。诗又是那么空灵,如天上的云;诗又那么直抵人心,如“黑暗!这世界只有一个面目∕却也有人为这个面目痛哭∕只有我∕能赏识手杖的智慧∕一步步为我敲出一片片乐土。”我真表达不准,我只能像水里的鱼一样,向往着天上的云而在水里追寻云影。能写出一首诗就足以让灵魂飞起,而杜运燮先生则成了九叶诗派的代表人之一,那飞起的灵魂一定就是高峰上的云标。正如他的诗作《山》来自平原∕而只好放弃平原∕植根于地球∕却更想植根于云汉。

乡村人不懂写诗,但活在诗意中,我在杜运燮先生的故居里遇到一位老者,说起话来铿锵有力,说的是与诗人一起上山砍柴,挑薪走阡陌,土灶燃炊烟,灯下说故事,尽是归田园居的情景,诗意的生活。然而文字资料告诉我,杜运燮是1918年在马来西亚吡叻州出生,在当地读完初中才回国就学,毕业于昆明的西南联大外文系。1951年从香港回到北京,初时从事新闻工作,后来到设在临汾的山西师范学院外语系任教。……虽说他三次回瑞岩村,可注明的时间分别是1960、1976、1996年,哪能跟他一起上山打柴走阡陌,过田野。但我不会反驳他,更不会责怪他不提杜运燮先生参加飞虎队,远赴印度、缅甸参加抗日中国远征军,责怪他忘记杜先生曾被送入“五七干校”接受“改造”等经历。因为我觉得一位八秩老人的诗意就是童年的回忆。正如杜先生诗《山》中的诗行“欣赏人海的波涛起伏∕却只能孤独地生活∕到夜里∕梦着流水流着梦∕回到平原上唯一甜蜜的童年记忆”。

我跟随着他从灶间边的一条楼梯而上,他一指向灶位,我感觉灶堂便有了灶火,灶前有了茶炉,烟囱有了炊烟,灶的热气的确千年不退。提起故乡的灶,这股热气就自然熏来,只要有乡村的诗行,那缕炊烟一定会引领诗句升高飘行,又在故乡的上空俯瞰故土。诗人杜运燮先生他在这灶堂是否点过松明,燃过灶火,真不重要,杜氏点过,且代代点着,他的诗心少不了这一脉。阁楼上的房间安的床是那个年代的婚床,搁置的箱子是那个年代的木箱,那口能拎着远走的藤条箱,就是我在影视作品中看到的当年侨胞手上提的那种。这些物件仅仅留下一段时光吗?不,还留下诗意,留下诗的根系,正是这条根系紧紧连着诗人,杜先生到80岁那年,还写了一首对故乡充满深情的诗《祥瑞的山村》。

2002年7月16日,杜先生带着诗意,带着对瑞岩村变化的欣慰,把最后的日子当作家乡最甜的水果吞下,安祥抿嘴,把最后的一片光,当作家乡驰来的祥光,用双眼收藏,淡定地闭上双眼。正如他的诗《车站》中写到的“在人生的车站下车∕而且不再回来∕……∕却是一个永恒的最美的世界”。满足地离去,跟随着诗魂走向历史的天空。从此祖宅成了故居,成了后代人敬仰的诗屋。

闽江的水能一往直前往下流,那是因为山中的那些泉水汩汩而出,一波推着一波;闽江记忆与流水一样绵长,那是因为记忆如游鱼一样,永远活在水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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