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禾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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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05/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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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水半酒的村庄

 

                                    

“瞧这一家子”!我一声说出,引起了大伙儿左瞧右看。仿佛有人明白了,看看挺立在村头的牌坊,又看看地上的影子。牌坊一块题着“中国传统村落”,一块题写“北墘”,两面宽窄高低不一,饱含徽派建筑元素之墙,一前一后,错位排列,半步之距,似叠非叠,一阳一阴合抱一个酒坛。阳光照耀,投到地上的影子,就像三口之家安睡在天伦中。

我忽略了许多,而制心在这一家子的甜蜜姿态里,感觉酒从那坛酒不停地汩汩流出,随阳光走高,往地里深流,越流越多,阳光走斜时流出的酒大面积渲染成影。有人说分明是两个醉汉醉倒在地。可我不愿意这么看,就是牌坊边的风水树也不喜欢是醉汉倒地,它的影子一直守护在边上,阳光初照它们相牵而来,日头高照并排而晒,晒足后相依相牵,直到夕阳斜照时,风水树的影子把牌坊的影子护在腋下走回村子,借着溪流轻吟哼起了山村夜曲为它们催眠。风水树精心呵护的不是醉汉,而是村庄的代代酿酒人。

天黑了,所有的影子融入黑色里,那个酒坛里流出的酒已经把这块土地上浸在其中。日播月耘,地脉渗透着酒气,涔涔注入到每眼泉,每口井,如同酒娘的乳汁,融入水中,滋养着这方水土的草木、稻禾、果蔬,滋养着每一个人。

村牌坊是近几年才立起,村庄曾经的标识是树,是村头村尾的风水树,北墘村也不例外。这些树大都是村庄的肇基时种下,做为一个姓氏兴基插下的旗帜,伴随村庄一起成长。它本与酒无关,可在北墘村则成了一面面酒旗,或许是种这些风水树的老祖宗,一路跋涉来到这里,激动在被称作吕溪的清流边,而后豪饮一番,他的汗水中一半是水,一半是酒,滴滴入土,风水树汲取了这汗水,新长针叶的露珠也就有了酒气。

自然界中随时都有一些种子落土,有的成泥,有的萌芽生根。成活的也不尽都能成大树,有的只是一秋草芥。北墘村在吴氏迁居到这里之前,这里早有村庄,北宋年间就有多姓在此兴基,而吴氏家族到明朝初年才迁居到这。可这粒种子一落土则后来居上,成了这个村的主人。

记得有一句俗话,“土不欺人”,可同样的一块土壤怎么在这里则有了分别心,特别钟爱于吴氏。看着吕溪清流西行之态,看着东南方向山峰、北坡的梯田,若隐若现的山路、阡陌,随风摇曳的草树之影,它们忠实,忠实地把物竞天择的定律如影子一样映在山路阡陌间,映在这块土地上。

天不偏而树高先沐露,地不倚而草茂多得春风。一半酒一半水的基因,以酒为先锋,以水韬光养晦。他们借着酒力、酒胆、酒识得到了先机。村里那根最大的木头是他们借着酒力扛回,山野最远的那片田是他们借着酒胆开发,与山外人做起大生意的路子是他们借着酒识而开通。他们每年冬至开酿时三杯酒三杯茶供奉得毕恭毕敬,每逢年过节煮酒待客,豪气冲天,生机勃勃,这样的种子育出的苗自然占了优势,北墘村的正名就是为吴氏而用。

懂酒,知酒,爱酒的村庄,把村庄建成一个大酒坛一样严实,清流是那水字边,四周青山,垭口植树,道口修筑炮楼,与水尾廊桥组合成“酉”字。如是,如是!村庄成了一个酿酒的大酒坛,两纵四横的村路,大笔写在酒坛中。代代行走,天天磨砂,每块铺路石锃亮锃亮,都上了人气、酒气的包浆,块块酡颜,是石的本色还是酒色的渗透,石虽不语,可它的色泽已经成了街边酒坊中摆在柜头一瓮瓮酒的底色。

一个拐角处,几个年轻人抱着吉它在弹唱,唱得是《酒干倘卖无》,“……多么熟悉的声音/陪我多少年风和雨/从来不需要想起/永远也不会忘记/没有天哪有地/没有地哪有家/没有家哪有你/没有你哪有我……”我真想在流淌的酒色巷道里重重地踩出节奏,大声地跟着吼,吼出酒的力量。可来往的人太多,他们乱了我的节奏,染在路石上的酒色也被踩得四处飞溅,溅到每个人脸上,看着一张张满是酒色的脸,我也醉了,身子虽还在行走,可影子已经醉态十足,歪歪斜斜时而倒地,时而倚墙,留恋在巷子里,留连在一座座老宅中。

烟火色是老宅对酒感恩的神色,又是酒润日子的光泽。醉酒的影子与老宅气味相投,年代再久远,彼此可以交流在天井的阳光下,可以私语在厅边的一面壁板上。见石说动土兴基的话,面壁哼扛木架梁的号子。与檐上的砖瓦,便说开了,在浓情似酒的岁月里,若缺了酒,就不可能平地起楼房,老宅从基石到片瓦全是酒流成河而运来的,最后在一场酒气满宇的大宴席中宣布华构落成。

影子被我身子压在“爱吾庐”门庭的立石上,久久不动,他们说:家有门神,闲人靠边。可我的目光还盯在“爱吾庐”的匾额上。清醒的影子挣脱我身子,在前面牵着我朝“佛子厝”走去,“佛子厝”有千尊历史、神话人物,且这些人物都被奉为佛,要早早拜谒,岂能落伍。看到了,看到了,砖雕木刻,镌石镂饰,灰塑彩绘,古今人物齐居一堂。人多声杂,那是“郭子仪拜寿”,那是“三英战吕布”,“赵云救阿斗”、“马超渭口战许禇”,那又是“九代同堂”。“九代同堂”大概刻的是唐代张公艺。四世同堂已经了不起了,我一直认为“九代同堂”那只是代代生息的美好寓意。可今天我不这么认为,堂里的人不正是与雕刻中的许多人物同堂叙话吗?从“三国”至今有一千七百多年历史,可称得上百代同堂了。“佛子厝”的壁板洗得干干净净,几百年前清晰的木纹成了岁月河流,让时光从远古流入堂内,历史的故事成了今天的传说。

看着那些历史的面容,烟火的沉色,让我又想起了酒。厝内一百多幅图案,22组人物,1008尊雕像,还有许多花鸟、走兽,车马、兵器,要用多少年工夫,以一天一斤半计数,雕刻师要轻酌慢饮多少酒。我在心中嘀咕,不知道开口问谁,一回回环视,一次次回顾,读过一副副联句,最后拾得陆游名句“正欲清言闻客至,偶思小饮报花开”。主人啊,真不要向他问酒,他不仅有酒款待雕刻师,自己还与客人小饮赏花。主人不仅有酒,还有一份份风雅气。

《酒干倘卖无》,酒能干吗?卖的又是什么有和无?“没有天哪有地,没有地哪有家,没有你哪有我。”酒博物馆中的每一件物品就是这几句词的反复吟唱。大酒坛圆口大腹,远听一片沉静,靠近圆口仿佛又嗡嗡有声,对着圆口大呼一声,原以为会发出震耳发聩的回音,可只听到沉闷的一声。就这一声,我满足了,这是米、水、粬的亲密话语,是孕育之声,是酒千年不变的母语。

大大小小的酒瓮,如同大酒坛儿孙满堂,虽说它们千姿百态,可与大酒坛一样,同出泥胚,一样口圆腹大,不管是硋质还是瓷质,都是泥土在烈火中的涅槃,一道道粙彩闪烁着千度高温炼就的柔和。自古美人配英雄,这烈火金刚配芳醇之酒天经地义。酒到了这些瓮里,把话语温存,三年,五年,十年,越温越纯,最后就余下芳醇二字,它们把要说的话留给了一个个细斟慢酌的酒瓶,留给一勺勺沽酒的老人。

酒瓶款款出场,婀娜多姿,感觉就是酒中舞者,从汉唐走来,常演不败,多少的刀光剑影,仿佛就是为了这一场盛宴,多少的朝代兴替,胜者饮得狂欢,败者饮得凄婉。从庙堂之高演到乡野,从人间演上三界。酒,永远是不离不弃的心药。

或杯、或盏、或盅、或碗,是礼、是情、是谊、是义,有哪样不是在这杯光斛影中聚散。真的,真的,不管今影古影,可以合唱一句“没有你哪有我!”虽然还有许许多多的竹、木、铁等农具,它们一样酒话绵绵。这里有人说“粬是酒种米是骨,水是酒魂技是灵”。也有人说“水为酒之娘,谷为酒之父,粬为酒之媒,艺为酒铸魂”。每样农具或为产谷、或为产粬、或为挑水,虽说它们不全为酒而来,可一半是水一半是酒的村庄养育的人所使用的一切,就也有一半的功夫被酒支配。

酒博馆配有一些彩灯,映在每个古物上的光影让这里的时光丰富多彩,有了更多复活空间。从这种环境中出场,眨眼、眨眼,一下子觉得日光下的村子格外单纯,日子过得如村中那口“六角井”的水一样清澈明了。村中一位小嫂子,正打从井边过,说了声“这水,脱月!是酒娘水,可以直接喝”。有人搭讪“小妹,脱月什么意思?怎么又是酒娘水。”小嫂子大大方方,“脱月是本地话,就俊啊、靓啊!酒娘水是因为我们村酿的酒,从不用自来水,也不用别的井水,全用这口井水来酿,你说是不是酒娘啊!”。

“小妹,你一定常喝这水,怪不得这么脱月!”

“呵呵!只是我都快二十公岁,脱月过头了,我那念高中的女儿真脱月!你们也喝几口井水吧,也脱月、脱月!”

真看不出,四十岁了。话说的小声,可她听的真切,便说:村子人乡日子过得简单,只要有粮、有酒,别的就不愁。

是的,日子过得简单,有粮、有酒,别的不愁。日出燃起灶火,男人呵出昨晚一碗酒的余味,漱漱口,捧碗给新一天填肚,忙起新一天的活。傍晚,冲着那股温酒的热气回家,填完肚子,说了声“喝碗酒,回力,回力!”夹筷咸菜嚼嚼,咕噜咕噜喝下一碗酒,而后长长舒了一口气,一天的劳累随酒气被释放。而后,闲下说古道今,或到村中桥上小坐,或又为新酿开拔。半水半酒的日子就是这样“脱月”。

心中收藏“脱月”这一词汇,就喜欢用这个词来描绘这个村,半水半酒的村庄,“脱月”的风景离不开酒兴。沿溪逆流而行,看到溪边的雨廊高挂灯笼,灯笼上酒字显目,再看一路边小空地,便是酒坛设景。“酒干倘卖无”?“无”!风景只能观赏,不可买。酿过酒的酒坛是一家家信物,只能酿酒,要代代相传。果然是这样,家家下廊都有大酒坛,虽有一些酒坛还留着修补的痕迹,但它依然在酿。

我不知道吕溪水流的速度,也不太清楚村子发展的速度。但今天村里人流的速度不慢,有游客,有考察人员,也有课题调研人员,一拨流来,一拨流去,巡回在村子里,醉在这酒气中。驻村的“阳光大学”师生,一醉不愿醒,这里成了他们研学基地。村里人说,曾经热闹于“赶圩”,前些年热闹于冬至,因为冬至酿酒,许多人都会回村,总不肯错过时期,那热闹不逊于年节,而今热闹于天天。

我回到村牌坊前,它的影子已被村尾的风水树牵着,要回村了,可队伍中还有一些人没聚集到,大概是熏醉了,走得慢,或许是留连这脱月的村子。站在树荫下,我耳热脸热,耳热的是老树的念叨,脸热的是酒气的熏染。村庄半水半酒,凭借勤耕苦读,600多年一刻也不停歇地走到了今天,我们一天的时间哪能走得透。

来了,来了,他们拖着长长的影子来了,个个气色红润,是夕阳染色还是酒气风发,不管是什么,总之人人陶醉。一个个自顾看着手机拍的照片,自顾着交流着佛子厝里对联、石雕、灰塑、木刻,交流着酒博馆,自顾着谈论那个脱月的六角井,居然忘记了约定集合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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