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一场雨,暑热随雨水渗透到树的根部,顺着山坡缓缓地流到山下的清流里。山脚下U字形的交溪,让来去的溪水在半岭村下缠绵又缠绵。水与水的对话,水与山的爱抚,凉与热的交流,轻纱飘起,慢慢化作股股云雾笼罩溪谷。云堆层层,半岭村浮在云雾之端,村庄犹如海市蜃楼,云层下则是一个神秘的世界。一场约会这样拉开序幕,一登场便在人间高境。
城市里的视野常常在一堵堵高墙间徘徊,即便“独上高楼,拍遍栏杆”也只能踩着炙热的楼顶奔跑,一着地便顺一条街或一条巷弯来曲去,视野成一条条爬行的线。在半岭村极目眺望,视野辽阔,视觉有了驰骋的快感。群山列阵,峰峰挺立,垫着目光一层层走远。千山万壑俱在胸怀,伟大与渺小凭尔参悟。
我喜欢半岭村的景致,亦困惑这里的五味生活。村边群山立起屏障,村后群峰比肩,陡峭的山势从山顶一气贯到溪流边。村庄屋舍依山而起,楔在长长山岭中间,把岭分成两截,上山半条岭,下河半条岭。梯田、梯园螺旋式缠在岭边,把上山的岭拱起,把下山的岭捆牢,每一个长相无不艰辛,跨出家门的每一步尽在岭上。挑一柴,从山上到村中,柴禾中的水份与人的汗水一同涔出,收干了许多;从溪里捕捞的鱼虾,越岭到家,鱼虾两眼一定翻白,螃蟹也不再冒泡。半岭村的老祖宗怎么会选择在这样的地方肇基兴村?是因为富足而想隐居看景,还是为身居高处以境修身。不是,不是,村里的小哥说,得此境是耕牛的引领。500多年前的一个冬季,寒山积雪,林氏耕牛失踪,一路寻踪,找到时,发现耕牛卧息在此境,咀嚼不停,悠然反刍。这里不但没有积雪,且不见雪飘,原来是一处藏风聚气的宝地,就这样决定迁居到这里。
许多姓氏的开疆拓土都有着类似的生灵启示录。不管是一群鸭、一群鸡、一群鹅,或一条家犬的引领,农耕文明的共同基因里,宜居之地就是草木丰茂,宜耕宜畜。半岭村的兴村也不过是这基因择居的落土。
村庄中的奇石,往往是村庄神话与故事的出发站。半岭村有三块灵石镶嵌在这条岭的三个端点,一块在后山之巅,一块在村中祠堂前的一个坛上,还有一块在交溪溪畔。三块岩石,三个大桩,把这条岭牢牢钉在这块土地上,一石汲水,一石扛村,一石镇山,把半岭村生生不息的生存之路锁定。
后山的镇山灵石,虽说不赋奇形,不立神名,而成了那片风水林的保护神。说:此石癖好森林遮体,不喜欢裸露在人们的视野里,一旦森林毁坏,灵石裸体曝光,就会给村里带来火患。村里的人谁也不愿意迁怒于它,便把那片林保护得密不透光。村中的扛村之石,体成龟形,昂首看着村庄,这负重之龟是不是龙的第六子赑屃(bì xì),村里人没有追究,钟情的是它力大无边,能驼着村庄安居乐业。依山而建的村庄怕火也怕涝,山体滑波那可是灭顶之灾,有这么一块龟石镇守村子何愁不牢靠。交溪虽说离村子还有半条岭之距,可至柔的水总与刚毅的石相携同行,石在水的温柔中养出外顺内坚的品质,就那巨百丈雄岩到了交溪边也铺成裙摆片片,雄伟、险峻在临水一刻的温情种种。岩石裙摆成撒网之根,壁立雄岩如岭之茎。根汲水,茎抗洪,上山之岭生长其中,温柔与坚强互为台阶,一级级上升,一直走到半岭村。
一块石赢得一片林,这片林严严实实地守在村西方向,东风吹来,到这里留下绿意,西风刮起,寒气被挡在村外。这片林有如村中的老祖婆,呵护着村里子子孙孙。走进林中甬道,浓郁的绿荫弥漫着远古的爱意。一位文友突然问起村里小哥,“村中是不是女人当家主事的多?”不知他凭什么有此感觉,难道是因为这片林,“青山作父,林当娘”见这片林如此丰茂,而下定论,还是东风与西风之喻呢?我突然想起《红楼梦》中林黛玉说过的这么一句话:“这也难说。但凡家庭之事,不是东风压了西风,就是西风压了东风。”
从这片林散发出的爱意揣摩,在东风与西风和谐的一家中“林之娘”确实居强势之位。
穿过远古爱意的森林公园便得“奇岚山”休闲观光农业园。一巨红色风车在山间造出一个童话世界,万绿丛中的红色格外引人,风车下的“萌兔园”成了网红景点,可以说是那架风车悠悠转来。“萌兔园”下的猕猴桃采摘园,毛茸茸的果实缀在藤蔓间的绿叶下,羞涩感的甜蜜味若隐若现,一片几百亩的猕猴桃园,把这种见而不得的诱惑一垅垅铺满一面山坡。他们说经营者是一位女企业家,她还兼营特色房车露营、民宿体验等。哈哈!“但凡家庭之事,不是东风压了西风,就是西风压了东风。”我在重复林黛玉的这句话时添上一句:半岭村的森林老祖婆真不一样,不仅没有重男轻女,反倒偏爱家中媳妇与孙女。
山村,夜一来即黑,民宿到村子一段路点着路灯,亮光把黑色撕出一道口子,如同在黑色大缸凸起的缸体上镶嵌了一枚发光的铜片。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节奏,这条路此时归我所有。行走其中,影子不再无意地扒到别人背上,落地也不会被人踩踏,真正是行影相随。自在中,可以张开双臂抱抱夏夜凉风,叉手在腰听听天籁夜曲,还可以指向远方她村的隐约灯光询问怎么称呼……闲游在这样的山村夜里真能让灵魂出窍。听到粗壮的蛙声,会想到交溪大峡谷是不是有小鬼在清点着田鸡的数量;闻一两声空远的鸣声,会想山里的神仙是不是在训化着蛇兽的魔性;看山间飞行的萤光,会问是不是树神花仙在收罗着今天的花蜜。山村的夜,黑诡秘、亮诡秘,静诡秘、有声也诡秘。就连自己诡秘得让当地拓主以为来了不速之客。
回到所居民宿房间,我拉开窗帘,躺在吊蓝秋千藤椅上,把自己荡起,荡在黑色世界中,头戴花环,鬓插山兰,腰挎长剑,骑一鬃乌锥,造访山神,向其问道,让他说一说半岭村的将来。可我还没来得急到东市备马、西市买鞍,在这里当任乡村振兴指导员的李兄敲门,邀我去领略一下半岭村的行酒令。
李兄一向儒气十足,能引起他关注的一定不凡,我急趋而行。小屋有创意,青藤装饰,农具点缀,老树破膛当几,木桩当坐,两个可乐瓶装着白色饮品,这就是半岭村自酿的白粬酒。一盘花生,一碟葵花籽。村里几个年轻人,已经候在这里,我们一到便耍了起来。
几个人分成两个阵营,一同起唱:“一个开始嗨呀,一个搓眼睛呀,眼睛清呀眼睛花呀,一起述感情呀”“开呀开杯酒呀,饮呀饮杯酒呀。一品唉高官呀,官拜冇输赢呀……”小调味浓过酒香,这是一种温文尔雅的倾诉,是醉酒中的温柔,而不是豪气冲天。听一遍不够,两遍随和几声,三遍醉在其中。怪不得说半岭村的《酒令歌》是《礼貌拳》。听着听着,忘记了寻山神问道之事,也不必去了,这样的行酒令,就山神也误为是瑶池歌宴,肯定事事顺人心。几个年轻人原来都是在外的小企业家,他们说:如今都想回村创业,在家好,偶尔聚聚,喝喝清明茶,唱唱酒令,喝点太子生泡的酒,生儿育女。老了,攀攀上山半条岭,看看森林,在龟石旁坐坐,给小的们讲讲故事,偶尔缓缓下山半条岭,亲亲交溪水。千好万好,不如家乡好。他们又一同唱上:“开呀开杯酒呀,饮呀饮杯酒呀,十全唉大发呀,官拜众喝酒呀。”……
回到民宿,一场雾升起,看着窗外的群山,慢慢隐藏,一个长梦就在这时开始,半岭村的一场约会像一场梦一同被收藏在这方山水的大梦中。
2021年8月21日 听月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