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禾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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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12/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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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须耐活

 

(一)

我把从小菜地里挖的一根竹鞭晒在门前的水泥路上,趴在三楼的窗台上看着,咒着,晒死它,晒死它!很讨厌的硕大“白蜈蚣”,它一次次阻难,让我锄地失去利索感,还抢去了菜地的养份,茬茬菜禾柔弱如葱,丝瓜、葫芦藤蔓纤细,开花后只结瓜蔫。

“白蜈蚣”在曝晒中缩身变黄,此中快意让我平添狠劲,下楼一把拎起它,想把它翻过身再曝晒。一抖,粘土纷纷落下,浑身的须根不但没有被晒僵,且活了起来,瘦长瘦长,向我执手的一端飘来。真没想到,主根大势已去,根须居然如此顽强,难怪“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有个朋友说,植物的根须有嗅觉。说是,他从野外采回一小袋的沃土放在阳台一个角落,没过几天有一盘花的根须居然探到了这里,一群白茫茫的,完全不在乎这沃土是为谁而备。怪不得菜园里的竹鞭锄了又长,总斩不绝,或许的或许,这就是生存天性。

人比起植物有过之而无不及。城与村,肥与贫,相较中人如须,伸向城里讨生计,城市的年轮就这样一圈圈扩大,乡村从空心开始,一年年萎缩。我跟着这个定律演绎生活,从乡村到了小镇,又从小镇再挪到小城,最后在小城安下家。

(二)

记忆走的是返程的路,从须到根再到穴,小镇是我记忆成长之须的一块沃土。初中、高中在这里就读,后又在这里工作,从12岁踏进这里,在这里成家立业,已经生活成这里的人。溪里钓过鱼,田间摸过泥鳅,镇里许多红白喜事都能凑上一份,就是口袋没钱,也能拎着生活急需品回家,直到女儿开始念幼儿园才离开。

几经辗转,再到小镇时,我已步入中年。小镇变化与我背道,我走向老态,她则走向年轻,旧街改造把古街、老巷、老宅拆除了一大半,盖起了崭新楼舍,整条大街的立面瓷砖亮得耀眼。曾经的豆腐店、光饼店、裁缝店、理发店全然不见,就连旗杆厝的旗杆也不知移到何处。记忆的原乡找不到熟悉的光景,今天所看到的一切,都解不了曾经烙下的眼瘾,迷茫的眼神冲破形形色色的光影篱笆,四处搜寻。

大树头、墙脚边、矮檐下,在生活的经验里,是故事的发酵地。老人说古,年轻人说昨天发生的事,实在没东西说,相互调侃乐乐,虽说是不入流的边角地,可长着五味生活的调味品,一畦葱来一畦蒜,人人都离不开这些味。

(三)

天空深蓝,几朵闲云,悠然住空。

大树下坐着几位老人,虽看不出闲云的洁净与生动,可满脸的皱纹流淌着烟火色,一声咳嗽,惊起停在树上的小鸟,煽动翅膀飞起,又飞回。老人们头也不抬一下,看也不看一眼。一群蚂蚁就在他脚边爬行,至于我的到来,亦如红男绿女过走过一样,并没有触动他们的视线。一个老人一口浓痰吐下,粘住了好几只蚂蚁,另一个老人拿了根小树枝挑了挑,骂了声“‘懵牯’,这辈子,你就没做过好事,连死还要吐痰淹死蚂蚁!”他缓缓吐了口气,“你一辈子做好事,怎么和我一样,死在这个鼎穴里,那你就是‘懵牯’的孩子啦!”

他们的一声声“懵牯”,来来去去,把我的记忆牵来扯去,刚刚抽出踩在“懵牯”影子的左脚,右脚又踩中。“懵牯”的影子真大,大到弥漫小镇每个角落,大到每一天的日子人们随口呼出。

我第一次听到“懵牯”之名时,并未见到其人,那是入学排坐位时,一位通学生说不跟“懵牯”同坐。他所指的那位同学与我一样来自村里,个子很高,可人有些憨,他便这样呼他。后来许多同学也跟着叫,激怒了那位大个子同学,差点打人。老师知情,在班会上警告大家,不能给同学取不雅的绰号,可那位同学说他不是给他起绰号。这件事不了了之,可“懵牯、懵牯!”的叫声在校园不比老师训导少。

一次在街上遇到真正的“懵牯”,高大的身影后跟着一个一样高大蓬头垢面女人。一群小学生见了,大声呼喊着,“懵牯老婆、懵牯老婆!”那女的嗷嗷哭了起来,并一下子倒在地上,踢脚撞头。“懵牯”一声不吭走他的路,那女人哭够了爬了起来又赶忙跟上,边走边唠叨着“我不是懵牯老婆,不是懵牯老婆……”泪水从那青一块紫一块的脸上流下。小学生哈哈笑着,大人见着,便训斥小学生,“读书人,不该拿别人取乐!”可他转过身拍着身边同伴肩膀则喊着“懵牯”还不走。镇上能说话的人,都喊过这个名字,有来过镇上的人也都被喊过“懵牯”。从此后,那位高个子的同学也不再生气,还学着别人的样子回上一句“你是懵牯的孩子”。

在小镇上饭量大的,人们会说一句“你是懵牯吧,这么会吃”;反应迟钝的,赠上一句“懵牯!叫你几声了还没反应”;做事不利索的,便是“跟懵牯一样,做不好一件事”;就连记性好的,也会被夸成“哇!比懵牯还有记性”。个子高、力气大、顺听人……总之,不管什么特点都会扯到“懵牯”身上。我也偶尔享过这个“大名”,此时我学着别人的样重重地回上一句,“你是懵牯孩子!”

“懵牯”记性的确好,当年小镇办酒席,哪家搬桌,哪家端盘,一样样他都理得清清楚楚。这些活少不了他,但他从不上桌吃,而是拿一个中号盆,把从桌上撤下的一盆盆送回家。有时他老婆会到门口接应,小镇人说“懵牯”家的油水最足。

我再到那里工作时,“懵牯”老了,可那名字并没老去,还跟当年一样有活力。只是人们说,他现在的光景不如从前,因为从前是合作社,生产队,他跟着出工、收工,又不怕重体力活,工分不比人少,生产队解散后,他的田半种半荒,还得依赖亲戚帮助,免强维持。好在小镇红白喜事依然是家家自办酒席,他的油水还不少,能养活一家人,养大孩子。

(四)

我因转行到了小城,把“懵牯”暂忘。三年后,我又出城到乡镇任职,在这个小镇又遇到了一个与“懵牯”一样享有“大名”的“阿鼠”。我在心里暗笑,是不是又要当上“阿鼠”了,若当上了,又拿什么话回敬他们。“阿鼠”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总不能以“那你还是阿鼠的孩子来回敬”,再说这个小镇的人也没这么回敬人家。

“阿鼠”比起“懵牯”矮小得多,且语速快,虽没人与他说话,可他嘴却动个不停,真有鼠性,手快也灵活。那时小镇有小客车,车一到站,他便一下子爬上行李架,帮助卸货,司机会拿上几毛钱给他回报,他接过钱迅速装进口袋,再伸出手向司机要根烟抽。镇上的人也喜欢使唤他,回报就是一两根香烟。抽起烟的他总喜欢昂着头,不知是满足还是骄傲。若有一整包时,会从口袋掏出,给你递上一支,在你面前晃晃烟盒。他有伸手向我要过,也有递过烟给我。

当时我分管计划生育,对计划外怀孕的对象要采取一些措施。有一次,听说有一个计生对象回家,专业队队长便把“阿鼠”叫到边上,递给他一支烟,他不仅不接,还吐了口痰,什么话也不说,溜得比老鼠还快。虽说每个热闹的地方少不了他,可他就是不凑这个热闹。他的“英名”仿佛不是那么纯粹,但并不影响,他跟“懵牯”一样闻名小镇,一样叫响在小镇每个屋檐下。

我调动时是悄然走的,没想到他居然出现在政府操场,还给我递了根烟,从前他递烟我都没接过,可这次我接下了。

(五)

离开就是一种割舍,“阿鼠”也被我舍下。这回再进城意味着安定,生活的轨迹中多了一条回村庄的路。在此之前,我几乎没有回过村子。

父母渐老,回村子探望成了心事。一次又一次的回村,村子里的小陌生不仅煮熟且又炒热。“棒棒”成了迎我送我的重要人物。

“棒棒”的“英名”远不及“懵牯”与“阿鼠”,只在小村子出名,但他倒有些故事。听说他父母第一胎生痴呆儿,饭量过人,想第二胎要生个女的,心想女儿不管怎么痴呆,总会嫁出去,就如他疯疯癫癫的母亲一样,依旧能当母亲。他阿公早早为这个胎儿起下名字叫“丽丽”,可没想到又是男婴。他阿公一生气,丢下一句,“风水出尽,要丽丽而得棒棒!”这“棒棒”就成了他名字。“棒棒”看过去并不痴呆,跟他哥一样能吃,渐长渐大,他不痴呆可就是什么事都不会干,他父亲把他带到田间,他就坐在田埂边捏泥人,说要捏个女人,就是不肯下地,在家里就是整吃的。

他,第一回见到我,还有点陌生感,不敢怎么说话,可几次后就陌生感没了,一天他拉着我的车门把说,要带他进城,他要去找一个头发黄黄的,嘴唇红红的女人来当老婆。我忘记了当时是怎么拒绝他,总之我不可能带他进城。

车在弯曲盘山路上行驶,山间的一些树影映在路上,初始我还当作是“棒棒”追来的影子,心中有些酸楚,当车子并入省道,晒在路上的是一路阳光。“棒棒”也就这样被我留在村子里。父母接到城里后,又很少回村,带有点亲情的“棒棒”也和“懵牯、阿鼠”一样,在一天天阳光与风雨中淡去。

(六)

移树连根带泥,移人留情留记忆。锄地挖出竹根看到根须时又想起了这些人,便滋生打听他们消息的念头。至于“棒棒”我不用打听,因为他的消息偶尔还有,扶贫工作队、村干部等都会在我面前提起,全家低保护,衣食无忧,至于别的也没什么好问。“懵牯”去世多年,儿子成家,在外打工,还混得不错。“阿鼠”也去世多年,入土为安。提起他们,人人记得,但不再风靡。活着的他们能调味,能当镜子,人人不嫌,可这一死倒让人敬畏,人们不喜欢,也不愿意随口叫唤,更不会以此来说教儿孙。他们在人们心中本就没有什么地位。若以根须之喻,充其量只是一须须。可我敢肯定他比起粗根会活得更久。

 

                           2021年10月11日于听月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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