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棵树长在村出口处,位于水出风进、人来人往的两条路线之间。一树成塔,村里人把她称作风水树,她学名是柳杉,但我们没叫过这个名,呼来唤去的是“恩树”。
老师教我们识别东南西北方向时,说:“早晨起来,面向太阳,前面是东,后面是西。”依此村庄的出口处便是西面。上山下地,日里出工的人,就是踩着这树影,顺着树影顶尖所指的方向开始一天生活的耕耘,太阳夕下又沿着树影回家。村子的日子仿佛都是在这西出东归的树影罗盘指针里转动,代代不息。
树罗盘的说法是我近几年恋想这棵树时想出的。我的故乡情节一直行走在这棵大为中心的八卦里。就这样觉得这棵树是故乡的罗盘,枝长天干,根走地支,把乡村的一切蕴含在自然的大哲学中,也囊括了我所有的情结。
虽说树处于溪与路之间,可与溪水还有几十步的相距,与路则挨得很紧。树枝从空中伸过路面,把路遮得严严实实,一个绿色的路亭天然而就。亭中小歇,亭里话别,村里人一样深情款款。情意所依,树头围了许多能让倚树小坐的石块。这些石块我几乎每块都坐过,但最大最亮的一块,我总不敢久坐着,那块石仿佛就是一个尊位,大人们看见长辈来了都欠身而起让坐,我岂敢久坐着,就是没有大人在场,也总感觉坐在那里不自在。
我还不能独立上山下地时,常跟着爷爷,他不管挑着一担柴,还是荷着一把锄,累还是不累,总要把柴薪靠在路边,把锄头放在脚边,坐在那块我不敢坐的石上靠在树头抽一袋烟再回家。我挨着爷爷坐着,享受着那份小憩的惬意。村里人一样没放过这树赐的福份,一些大伯、叔叔还光背蹭个满意才回。就在这人与树的肌肤相亲中,树头那一圈的树皮被蹭得发亮,光亮中透着我爷爷,还有村里许多人的汗息与体温。
我长大了,会与伙伴们相约在树头,分享从家带出的零食,也分享些在家里不敢说的话。学校的女老师真美,村里单身汉不下地,大白天居然跑到寡妇家。……这些话若是让人听见,再加上一阵来风,一定会招来一些麻烦,好在树不言语,而借风摆枝,把秘语送到那条溪水中去,走过坎卦,走向乾坤大卦,平平安安。树在我们成长中成了最值信任,最吉祥的八卦罗盘。
我真长大了,能挑着几斤米与一罐咸菜到外地念书,每周别她而去,周六下午又朝她而回。站在树下或坐在树头,看着随风摇晃的树枝,看到自己童年的欢乐挂满枝头,攀爬走枝,把自已托得好高好高。可长大的我才知道自己远不及许多同学高大,再也不攀树而上站在高枝上呼喊着:你们看我,高吗?知道爬的越高,看树下的那双鞋子就会越来越短,知道一旦双脚着地,自己又是短短的一截身材。只能像大人们一样倚在树头,用与爷爷差不多宽的背去蹭一蹭树的清凉。
很少有人在月夜到这棵大树下,她与村子毕竟有一段的距离,夜里的人气漫不到这里。我在高考失利后,会常到树头,清静的树下,皎洁的月光,仿佛在这里会找到什么。静静而坐,用一双耳朵寻声而找;慢慢踱步,用双脚与目光搜寻。仿佛找到,但又捧不起拿不着。月光如洗,老树如佛,这里只有减少不再增加,只有纯净不再繁杂。那些关切的询问和礼节上的安慰都被洗去,父母的感叹,爷爷的碎碎念都被树滤过成了耳边风。树最解人意,默默与我相守,一道看四周萤光点点,听溪水潺潺,听蛙声一浪接着一浪。我的伤感和颓废被她们淹没。打起精神,蛙声、水流、虫鸣,风声就是天籁的梵音。树,伟岸无畏的树,也许就是这样梵音开启了她的心智,大彻大悟,无悲无喜。树给我开示,无冬无寒,四季常绿。几天下来,我能平和安静地接爱一切。
第二年的夏天,也就是那仲夏的一个下午,一辆橄榄绿的自行车,一个橄榄装的邮差,在村口喊着我的姓名,说是有一封挂号信。我揣测着一定是录取通知书。我接过信,没有急着打开,目送邮差离去后,走到那棵树下,把信封看了好几遍,激动念着信封上红红的校名,这正是我填写的志愿。我小心翼翼打开,取出那张录取通知书,像对树耳语一般,慢慢地轻轻地念着,两遍三遍,感觉要让树听得真真切切为止。可我感觉还不够,便像爷爷一样靠着树坐下,把通知书搁在双膝上平展展地铺开,与树一起再瞧瞧里面的每一个字和那红彤彤的公章,自己感觉心满意满。那无喜无悲树会有感应吗?那一刻我感觉到树起心动念了,有几丝雨雾般的清凉洒到我热辣辣的脸上。那一夜也有月光,我掖着通知书在树下躺着,随四起的蛙声,叨念着“恩树啊恩树”。
这一次向她告别,我是张开双臂去揽抱她,可只抱到一块小小的弧面。我知道我抱不住她,她是乡村的树罗盘,拥有她的只能是村庄,然而她成了我梦乡的八卦,不管生活在哪个城市,哪个乡村,她总是我梦回故乡的方向指针。
七八年前,傍晚时分,也就是那棵树影的顶尖能指到村西一座老宅墙上时分,村里的一个儿时同伴打来电话,说得非常急切,“你赶紧回来,赶紧回来!”我被吓住了,不停地问:发生了什么事?“树、树,有人要砍树。”你慢慢说,慢慢说。大概他生气,一气一急,就语无伦次。一会儿他又来电话,这次心平气和了,说:“村里修缮祠堂,钱不够,有人说要砍了那棵风水树卖钱,理由是乡村的房子都盖到树外了,这树做不了风水,宗祠才是风水的中心。”这一来,我也急了,请了假迅速回到村子,我进村先拜访“恩树”。树,仿佛不知道村里发生的一切,依旧静静立定。我走到树头抚摸着那亮亮的皮,摸过一次翻开一页,就这样我翻开了所有的记忆。说了声:“恩树!我不能让您倒下。”
伙伴领着我到修祠理事会,好几人都在那抽烟。许多都是童年伙伴,彼此相见,虽然找不到树头分享零食、分享秘密的亲热,但还是亲切。在交换意见中,再也没有人说要砍树。我愿意出面联系在外的乡亲,让大家捐款修缮宗祠,并带头捐款。树保住了,我跟那位伙伴一同又到树的跟前,他像从前一样,跟我秘语“我也捐,要跟你一样多,然后还会做一件事,让大家再也不敢动这棵树的念头。”我问他怎么做?他秘不回答,只说我要说捐的钱是树赐福赠送的。
当我带着捐款回村时,看见树头立垒了个台,供上香炉。村里的人告诉我说,树很灵,托梦给我那位伙伴,他做了一宗大生意挣了钱,这次修宗祠捐了五千元,是村里最多的。
我窃笑,我欣喜,又回到了树跟前,深深鞠躬。心里念叨,恩树,恩树!一棵智慧的树,这个树罗盘一定会灵通堪舆,枝长天干、根走地支的五行八卦,卦卦呈祥,否极泰来。代代子孙不管走得多远,身居何处,恩树,你的枝都能随心探窗而至,你的根系都能随脚步遍布四面八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