禾 源
(一)
村庄只有六十六座房屋,在山腰连成一片,许多人说是挂在山坡。作为他乡人,看山腰的村子,升起的缕缕炊烟与白云相接,房屋下面满是青山绿树,看不见村子的落脚。一阵风刮来,似乎整个村子都会摆动,像是挂在那儿,但这一挂倒挂得挺牢。村子是五百年前随风而来的夫妇,种树为丁,挖井为卯,给挂住的。随着树长大了,根深了,枝长了,井多了,风再也吹不走它。于是,村子里的人说村庄是钉在这里。
我是挂村子夫妇的第二十代曾孙,我不知道那对夫妇的大名,但懂得他的姓氏和尊容。妈妈说我模样像爷爷,奶奶说爷爷模样像大爷爷,甚至连咳嗽都像,大概奶奶的奶奶也是这么说他的公爹,可见一个窑窟里烧出的砖坯差不到哪去。留心看村里许多伯伯、叔叔们的确个个差不多个儿,一米六左右,瘦瘦小小,伸出的手指都像柯枝,关节突出,说起话来就像春天满山遍野的杜鹃花爽朗的很。再看村边的新屋总是村中旧宅的翻版,像似叔叔与爷爷的脸谱,如是,我自然知道五百年前随风而来上祖的尊容。
(二)
村庄的草木生了根,田园也就有根系牵连,即便一些易崩易塌的园地,也被木桩钉牢,石块垒住。村里万物只有生长成熟、秋收冬藏,平静的很。风的源头不会在有根而平静的小山村。村里的歌谣“风吹凉凉,摇扇过墙。南台吃昼 ,叫一句就到,南台吃糍,叫一句就来。”叔叔唱了,我也唱了,下面小孩还唱着。风是从南台吹来,歌谣就是这么唱着。
长大了知道这首歌谣是从福州传来的,福州才有南台,南台就是闽江中的一个大岛,闽江风大,这南台成了风的源头,情有可原。这歌谣怎么传到村里,真不重要,反正村子的语言与福州方言就同属一个语系,至今还属福州十邑。村子里的风,实际来自四面八方,村子里的人还能看风来的方向断天气,说:“西南大风,三日晴;久雨起北风,风大天气晴”等。村里来风,而且风声四起,吱呀开门,哗啦啦走山摆树,可大人们都说风来自南台,那就认下这,总之村庄本身不起风。经过这里的风既是主人也是客人,大大咧咧的山村处处不设防,即使庭前院后围有栅栏篱笆,可不用来防风,风可登堂入室,甚至还敢触摸小媳妇们的脸庞。
(三)
风比村子老,村里人说风有“万万岁”。他们常用“百”这个数说明大与多,说福州城有村子几百倍大,最多最大的数字就“万万”,再也找不到更大数字来形容,这风再老也只能是万万岁了。万万岁的风,似乎成了精怪,常呼呼怒吼,肆虐庄稼,特别是农历七月的台风,让许多人心惊胆颤,上年纪的都会随呼呼的风声感叹着“七月台,没米筛”,会细声细语地交待小孩,不管风怎么吹,都不能骂,骂了嘴会被吹歪。风威吓人,风声也吓,风形也吓,风的故事更吓人。说是村里曾经有个病怏怏的人,在一个午后居然随一股风跑,不知跑到哪去?村里找了大半天没有找到,直到第二天上午敲锣放铳才在一个断崖上找到他,这风多可怕。还说台风吹来,也很怪异,不是一路刮来,而是这一阵,那一掌,同样一垅田,有庄稼被吹到,有的平安无事。
村里的孩子对风又怕又亲。独自一人给村外耕耘的父亲送饭时,山路上若遇大风,势如遇到豺豹,小风沙沙作响总以为蛇类出没,若遇上一阵呼噜噜的风声,就更怕,怕像病怏怏的人一样,被吹到断涯边。手中竹杖握得紧而又紧,势要与风一搏。月夜本来极美,孩子们总喜欢这样的夜在村头大树下追逐、捉迷藏,然而稍稍安静,村庄旁的草木,都变成各种形骸的怪兽,风一刮,似乎要向我们扑来,即便是影子也够吓人。在夜半醒来,听见开窗破门的声响,总以为有什么鬼怪随风潜入,立即用棉被蒙住头,还好这“精怪,”只会惊吓我们,如长辈们的鬼怪故事,有惊无险。更多的时刻我们是敞开胸怀吹着风喊着痛快,会把衣服当旗从山岭上兜风跑下,说是天兵天将飞驾,风是多么可亲可爱。
(四)
风,这一门亲戚不知是隔代太久还是相距太远,祖父、父亲也说不上几个称谓,能辩别直呼的只有“台风”、“羊角风”,最多只能根据吹来的方向而呼“东南西北”风;根据来势而叫“狂风、大风、小风”,其余统称为风。而从对面山坡或后山来的亲戚,只要他们走到村庄的山垭口,村里的人就能辨认,那个是王山南的亲家,那个又是阿水的女婿,招呼的招呼,掏烟的掏烟,小孩也就围上,各自呼出该叫的称谓。亲情就如那弯弯的山道连着一坡一坡的山村。相对于风,有道是“远亲不如近邻”,就是近亲,村里人常言:“一代亲、二代表、三代了。”若从风带来的先祖数起,风这门亲戚都二十多代了,怪不得连祖父与父亲们都认不得她。
然而风并不因此而疏远了村庄,她总是适时而来,如同外婆一样,总要来看看一代代的外甥。春季,春风便来,梨树花开过,桃花盛开,桃花谢了,满山遍野又是杜鹃花。夏季风有些怕热,也有点懒,但村里人打着扇子日夜招风,又唱起了那风吹凉凉的歌谣,这一唱风外婆耳根一热,不得不又送来几丝凉意。秋季,秋高气爽,风又来了,村头柿树哗哗落叶,留下红红的柿子挂在枝头。冬季,风并不怕冷,她要为外甥孙铸造一个风景,便呼呼紧刮,让一家家檐下挂着一条条冰柱。风并没有因为大家觉得她疏远而不来。
(五)
五百年前的夫妇,不知是为了风来,还是要送风走,在村头种了一排树,我们把它称为风水树。风初来时把它当成插下的标记。而今这些树郁郁苍苍,能招摇天上的云彩,风即使是驱云驾月,也能识别它来回的路径和走过的村落。风南来北往,见到标记,有时呼呼留声,有时洒下几阵雨,给村里带些滋润,可见祖上就怕后人与远亲相忘,而植下这标识,让彼此长相忆。
几十年前的一天,不知哪门的风竟然吹来了三个村里人都陌生的女人,这几个女人受过饥灾疲难,但个个身体的骨架子都高,正符合村里人“盲人取老婆,越大越好”的口味。许多单身的年轻人,心跳如同风刮起的纸屑一样飞着。后来几家拼凑了四斗六升的米,三十块钱,两百多斤的地瓜米把她们留在村里。从此村里多了几个浙江阿婆、江西奶奶、福州伯母等称谓。她们填饱肚子就闲不住了,常和丈夫上山下地。都说山里的地瓜真甜,玉米真香,山里的风真爽。村里的其他女人初次见到她们上山下地,就咬耳朵,说这些外地妇女不知羞,离开男人一刻都不行。可谁知过了一年半月,那些咬耳朵的女人们也纷纷上山下地。
三个有女人热被窝的男人说,那一天风最好,村里别的男人也这么说,因为村里这些只能养孩子,干些针线活的女人,都被那阵风刮来的女人带到了四野,更难得的是他们生养了村里叫长柄,电杆,厝柱的高大汉子,我想再过几代,人们根本无法再揣摸出五百年前那夫妇的尊容。
(六)
当我走出乡村时,听到了风声,不再感觉风只是来自南台,而往往更多是来自乡村,来自那挂在山腰的村庄,春风里我能听到竹笋破土的声响,听到风里的花语应和鸟鸣,“布咕,布咕”一声声催播;在夏季里听见廊桥上纳凉的老人叭哒叭哒抽着旱烟的声音,听见他们说:光景好了,不知是什么风,会吹这么多城里人。秋风里我又听到柿树落叶的沙沙声,还听到写生人的画笔与秋景对话声。冬季了我以为风声也冻哑了,可没有,且还呼呼刮得更响,说是城里赏梅,看樱花的都来了。一年四季风声不绝。
我听着故乡的风声新语,感觉这万万岁的风,二十几代的亲戚又特别亲切了。再唱起那首歌谣时,唱到风从哪里来时,会情不自禁地唱上风从故乡来。就这样每天晚饭后,总喜欢站到高高的阳台上,去沐浴故乡的风,听听她的声音。一声来一声去,这风居然也吹到了南台,轻轻跟南台亲戚说,走吧!跟我走,去看看你们的后花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