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一天天更新,路一步步朝前。
(一)
腊月二十九,贴好春联后,站在梯边审视了一番,上联首左侧,下联脚右斜,想是否要重写一副方正平直些,可退后几步,再读“贴春联过春节蹭吉,学人样跟人做随流”,不再有重写的念头,红纸黑字已经能显目昭示,癸卯春风不会错过我的家门。
扛起梯子回屋时,手机铃声响起,朋友说正月初一出游如何?我说一句行,接着便问想去哪?他回答说:“路总在前方,去哪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在车上不要再说教大家,带足行李,关闭师长之态,别的就随流吧”!
呵呵!自题的春联,不正合乎此境吗?
除夕守岁的习俗让大地一夜无眠,今夜的瞌睡、呵欠、睁眼、站立、看春晚,开窗迎几丝寒气,每个动作都为拧紧零点钟声发条助力。静默的大地,浓重的黑色,庄严期待着爆竹声声、礼花满天的一刻。激情燃烧的除夕每一样东西自己都会发光发热,此境中太阳倒可以借雾笼轻纱,遮去大地炫耀光芒,挡住热闹喧嚣,好好调息一夜,洁净旧岁风尘,清清亮亮步入新一年。
癸卯年正月初一的阳光照到大地时确实比往日会迟了些,确实也比往日温馨,天地间物是觉非,看不见的温差流河流出新年伊始的风景。年关连续几日的寒雨天在正月初一转晴的升温,虽然春季还没迈步,可早春的气息在升温中弥漫,树叶舒展,昨夜被鞭炮声惊飞的鸟儿又回到枝头,一股股水气蒸腾出雾霭升向空中,太阳透下光柱成了通天透亮的隧道,熙熙攘攘的人流抬着头看着奇光。我听到一位大爷对孙子说:看,开天门了,神仙下凡来贺年,快作揖!还听到一些年轻人在叫喊,祥瑞之光,光芒万丈,今年一定路路亨通……我站在路边聆听着句句吉语,收获着他们发自内心的祈福,当作初一出行的吉咒。
车来了,开过一个多小时行程的车还挂着露珠,我原以为随车门打开,丢下的第一句话是这一路雾太大了,没想到听到深深呼吸间吐出是一句,今天这一路风景不仅是他乡人的远方,也是故乡人的远方。接着一个个秀起了才情,精心描绘。有的说那是一幕清晨中山水家园的舞台风景,大地雾起轻纱,溪流铺满柔光,隐隐约约的鞭炮声宣告过年的喜庆;有的说,太阳含笑,笑出光芒,山间云雾仿佛迷了方向一直缭绕在山间;有的说此境中对天造地设有了新解,地设之景是大地之躯,天造之境便是铸魂,云雾间的山水有灵、有神,怪不得沿溪而居的村庄被称作扶摇、云气、九仙、华境等等。我喜欢他们这种醉在风景的状态,与这样一群能醉景的人同行,前方定是场场风景盛宴。
(二)
驰上高速,车流像水流进入自己的管道,一味向前,背后的方向成了对面车流的前方,车窗边的山峦、村庄在变速中移位。这,让我想起邻居年年总把春联上下联贴反的原因,是我没有考虑他站在何处,面朝何方,只在春联背后标个左、右,殊不知人的前后左右的方向在四维空间中是不断调整变幻的。
福建多山,且峰峦此起彼伏,高速路穿堂而过,隧道一条接着一条,短则几百米,长则几千米,高速路就像一根玄索把峰峦串联。
曾经神往长长隧道,喜欢那种穿过隧道后的豁然开朗的境界,想象隧道另一端的桃源之境,几次穿过后,得到的境况并不是想象中的那样,特别在几年前一次穿行六公里的引水隧道后,那种压迫感至今犹在,伸左手触到是坚硬的石壁,伸右手一样感觉,双手举到头顶,传导而来的依然是寒岩,关闭手电,前后一样漆黑,活生生被吞没,仿佛就是在演绎爷爷曾经说过一艘船被鲸鱼吞进肚子,还在唱戏的故事。或许只有走在前面引路的工程负责人没有这种感受,他吩咐我们少讲话,保持一定距离,洞深氧气不足,一味向前迈步,可我们五六人最怕在此时失去语言,没了言语,就是一只只肠中的寄生虫。好在中途有个出渣口,可以换口气,说上一阵狂语,好在明白坚持朝前走能走到出口。若是一条不知根底的隧道,就是千米也会让人失去朝前的信心。
高速路的隧道比起那条隧道宽大好几倍,且灯光明亮,既没有缺氧的担心,也没有走不完的顾虑,只是弧形拱顶上有序僵硬排列的灯和踢脚线边一个色调的反射光,目光被训得一样僵化,眨眨眼就是犯规;不可压线的机械提醒,让双耳耸直,总之视觉与听觉反馈身体的是压抑。我调整坐姿,挺直腰杆,用一股力量把眼球撑向前方,昐望早点能见到绿树与空旷地。后来,我把这种感觉说给他们时,他们的回话呛得我语咽喉头。一个说,驾车的才叫艰难,这点艰难您老还要先抢;一位说,同样的一个气场里,大家都有同样的感受,就是不愿说破而已,大过年出游持点口禁,等下一路风景,您再口吐莲花吧!我吐不出莲花,而吐了吐舌头,舔舔有点干燥的双唇。
车轮贴地转动有了行程,思维在时空中转动有了生命轨迹。轨迹是一条线,还是一串串脚印?是一片树叶落地,还是一根段木倒地腐朽?是田间木桩,还是大雁南飞?生命在时空中的存在形态,真是千姿百态。一片树叶,它从新春萌出鹅黄,看花红时滴翠,在花朵瓣瓣凋零中失去绿盈的光泽,沿边长出被春夏秋啃过的粗齿,入冬的日子吸干它最后几丝甜汁,风轻轻一触,它集下一生的时光慢慢坠落,落到树根前,在后来的日子里化作粉泥,它的生命轨迹就是一棵树的高度。树叶如是,树也一样,我给落叶、腐木生命形态命名为“锁在一块土地上的时光”。我的娘差不多也是这样,她出生于村子,没有出嫁的经历,而是招婿上门,唯独出过远门是到乡所在的中学看过我一回,去世后又安葬在她常拔草喂猪的那块田地间。她的生命轨迹,从时间上描述近80个春秋,而从空间上描绘就仅仅在村庄那个点上。想想自己能这样四处行走,日行几百公里,我的生命形态在时空中那是何等的丰富多彩。
(三)
大概我平时话多,一时少语,他们感觉有点不适应,便特意扯出一些话头,说什么快速中见到风景容易忘记,只有慢慢欣赏才能把风景留在心中。我呵呵轻笑两声,他们很不服气,非要我说个清楚不可,我便说出两幕情景来佐证自己。一幕是一道闪电劈开乌云,在天际边闪出霹雳的光芒,那光芒像水银倾泻,在天地间流出一棵树状的光耀,瞬息即逝,容不得一声惊叹,接着雷声轰鸣,这容得你慢慢欣赏吗?还有就是一次落日的美景,我也是在公路上行驶,漫天的红霞烘托一轮车轮一样大小的太阳行走在突兀山峦间,时圆时缺,像群龙抢珠,我还没看清那一条青龙吞下它,山成黛色,夜幕笼罩,这一样也容不得你慢慢欣赏。只有那能打倒你、颠覆你的景致,哪怕你根本还没看清楚,一样能让你刻骨铭心。
他们说这是非常态。我承认,可我坚守赏景应在常态中寻找非常态。正如那天下午我们一同上福清石竹山。他们说树、灵石,石阶、殿宇、湖光,说祈梦、说徐霞客游历,我一边听着,一边随上山的人流一步步地攀爬。游客激动喊叫声,这儿拍照,那儿招手,激动只是他们自己,巍峨的殿宇都似曾相识,再浓郁的檀香火味也没能诱我灵魂出窍,祈梦大厅黑压压的人群一样没能逼出我特别的感受。直到我走近三口一字排开的“化钱炉”前,那通红的炉火,强烈的脉搏声响,击散了一路安然自若的神态,紧张、亢奋随之而至,我激动地说:这,这才是石竹山的心脏,彤红鲜活,呼呼跳跃的心率强健有力。山,活在这里;山,灵动在这里。两个粗壮的汉子接过一包包纸钱,就是接过供奉人的一份份的诚心表达,燃烧的火熖吞下纸钱便是兴高采烈地接纳,炉里的热度温暖了山,也温暖了一颗颗朝圣者的心,他们站在炉前仿佛看到前路的光明,欣慰的笑容有了红晕。上山诚心向前,下山满心向前。
人来人往,向前向前,络绎不绝,作为看客的我站在此中,招来了许多目光,他们虽不言不语,可在他们的目光里,我,就是一个活脱脱的蹭吉人,说实在我蹭来的热度足够抱一身温暖。我躲开了那一双双目光,带着满足走到大厅。大厅内的神坛供奉什么神仙我还没来得及去探询,一个个手秉香火的人已经堵住了那道门。一位香客腰粗臀满,一个作揖重撞在我的腰部,她毫不在意,继续接二连三地完成自己朝拜的仪式,我的选择只有走开,热闹永远属于不在乎更热闹的人。
我找到石竹山的心脏,感受到她的心跳,体会到她生命的力量。有了这颗心,满山皆活,样样有灵。路边的大树是百鸟的家园,是上山者是道中纳凉驿站,是代代上山人的见证者;山中的石头,每一块入世,扛起人世间的美名入定山中;就连山脚边湖中的小岛也成了石竹山放生的一只不老龟,龟边那块大石也修成一块砚台。……
行色匆匆,步履匆匆,或许能带走的就是一颗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