弯村秦北娥

禾 源

芒种时节，弯村人闲不住，地更闲不住，天也亮得早。一年只有冷与不冷两个节气的秦北娥早早起来，粗声粗气喊着：阿奶，阿奶！昨天夜半我又听到了敲木声，又看见村里有个人被抬到那个黑洞，一定又有人要死去。

她相信孩子的话，可依旧骂着：你这埋土的，我最怕你说的就是这句话。一听，我的尿就憋不住，今天又得晒草席了。你父亲死后，我就跟你说过，以后夜半有听到这种声响不要跟我说，家里就我们两个人了，难道我过两天也要死了吗？

秦北娥站在他娘房门口，抽了抽鼻子，确实嗅到有股新鲜的尿骚味从门缝窜出来。他说：阿奶，大伯说过，村里的人都是我们家恩人，我得去妹妹家拿钱包挽仪。

你这埋土的，又害我“猪母泄了！”，我就起来煮饭，你到村里不要乱讲，就是遇见疯叔也不要说。秦北娥的娘，李丽丽再三吩咐着。

秦北娥的娘李丽丽怕归怕，但信服孩子，因为他每次这么对她喊，结果都应验。她的大儿子秦北嫦去世前两天，二儿子秦北娥说过这话。她的丈夫离世前三天他也说过这话，这两次都是应验家中，还有村里有人去世他都能听到扛木、敲木的声响。家里的两次灾难吓得她泄尿，后来成了习惯性，只要听到秦北娥这么一喊，憋一个晚上的尿全洒在床上。她内心自责，骂自己是猪母泄，猪母泄！

至于秦北娥这一灵验，村里人渐渐也发觉，便说秦北娥是乌鸦投胎。乌鸦叫别人死，不就是想蹭那几餐饭。

李丽丽听了很不高兴，但她不敢当面顶说这种话的人，就自己絮絮叨叨，我家北娥不是乌鸦托生，是落难嫦娥，嫦娥落难！

秦北娥是个男的。他家的一个大伯说：“父、母都是傻人牯，生男孩不如生女孩”，于是他哥出生时给取了名叫秦北嫦，但愿能带出一个娥妹，结果第二胎出生又是男孩。他大伯生了气，说：“取名，取名，取什么名，就叫秦北娥！”同时举起烟枪敲着祖宗的灵位，骂道“祖宗不在厝，只求生个女孩都做不到，这家若再生男孩，我要把你们沉潭了。”好在第三胎真的生出一个女孩。那位大伯，便给祖宗灵位上香。说：“现在有个小孙女，这傻人牯一家才有点活头。这女孩就叫秦家泉吧！”。

秦北娥父母傻归傻，但依然能干农活，能维持着一家人的日子，只是日子被糟蹋得像他们的饭菜，散发出浓郁的酸馊味。偶尔有事叫人帮工，人们宁可吃自家饭再帮他家干活。但也奇怪，就这样的日子他家的儿、女长得比别人家孩子快，北嫦、北娥像双胞胎，比起同龄孩子高过半个头，重过双倍。村里一些女人说：看看，孬竹生好笋！可到了五六岁，发现北嫦、北娥只会吃、睡、长，跟小孩玩在一起，总是被别的小孩当马骑！到了读书年龄，送到学校，总是睡在课桌前，课本、作业本当草纸用了。村里人问北娥怎么不读书，他说：我有在读啊。

秦北娥长到十六岁那年，一天早上，他早早起床喊着：阿奶，阿奶！半夜有人在家后墙根扛木头、锯木。李丽丽骂他说胡话，过了两天秦北娥的哥哥秦北嫦鼓着肚子死了。

秦北娥死了哥哥，当时他滴过几滴眼泪，可几天的好吃好喝，他忘记了这事，没有任何伤感，遇见村里人便说：两天前我便知道我哥会死，说那天晚上有人推醒我，让我扛木头，说秦北嫦要死了，要做棺材，还要打墓洞，我不去。那些人搬了好一阵，才停歇！我跟阿奶说了，两天后哥就死了。

秦北娥的哥哥无端死去后，村子人说起了一些鬼事，对秦北娥所说的夜半听见扛木、敲木声，也就从村头传到村尾，成了饭后话题。不过几天过去，不再新鲜，就没人提起，秦北娥也不说了。他大伯在秦北娥家踱来踱去，长叹一口气后，说：“要给秦家泉找户人家了，能入赘最好，实在没人肯进这个家门，拿点聘礼补贴生活”。

秦北娥的大伯说得没错，女孩再丑、再傻也能嫁出去。这个消息一出，便有许多人家上门来相亲，可一听说要入赘，又如苍蝇被惊飞。秦北娥的大伯说了句：“嫁女有人要，入赘没人来，那就卖猪仔陪送猪母连食槽！把所有的家当都陪上，看看如何？”秦北娥家哪有什么家当，就是两片百亩的祖宗山，几块果园地，吸引不了人，但能娶个女人传后，还是能提起人们精神。邻村有几户人家，说入赘如种落土，土壤气候不变，只怕长的瓜果和从前一样。出嫁吧，移土他方，地气水性变了，气候也不同，长出的果瓜肯定不一样，再说扫帚配粪箕，拐脚配摆手，划得来，且就在邻村，那些田山、产业管起来并不难。

中秋后三天，东南北三方邻近的三个村子不约而同都来了人，且同一个时辰，前脚后脚到来，来的都是两人，说媒的带着相亲的。秦北娥大伯安排先来的在厅堂左边坐下，第二批坐右，第三批呢？秦北娥拿着凳子往正中一排。没想到那位相亲的居然一跨，骑马式坐下，同来的媒人又气又笑，一个劲的摇头，叹气叫起：包二啊包二，把凳子拿到左边下方去，可那相亲的左右不分，偏偏拿到右边。

最早来的是瘸腿，但拐得不厉害，第二批来的是独眼，别的都好，第三批来就是骑马坐的那个主。当家大伯见到这些来人，心中酸楚，有点倒胃，眉宇紧锁，秦家泉人长得有模有样，脸儿方正，身体微胖，挺端庄，虽说智商低些，但不是弱智，家务活都能干，比她娘李丽丽强多了，基本的数能算得来，不至于跟她娘一样说“九只小鸡被人偷了，只剩下四双半”。可今天来的这些人。一个拐脚，一个独眼，一个又是傻人牯。可又想想秦北娥这一家的境况，唉！“算了，苦瓜莫嫌面豆”。

大伯拿烟筒敲了敲凳子脚，说了声：姻缘姻缘，命中定缘，下面我让孙女秦家泉出来给你们看看，你们觉得适合，愿意的留下，不愿意的离开。而后她端出茶，第一个敬谁家，就选谁家，如何？秦北娥站在厅边，左手一块饼，右手一块糕，左一口，右一口，乐呵呵地吃着。发出嗯嗯嗯的赞许声。

秦家泉，走了出来，没半点羞涩，看了看就回厨房去端茶。秦北娥看着妹妹把茶递给瘸腿的，哈哈哈大笑起来，饼喷洒了一地。走到喝茶人面前，说了声，你要叫我哥哥！

各家吃了太平蛋都回家，大伯对瘸腿一家说，我把秦家泉生辰八字给你，挑个日子嫁娶吧，反正以后这个家全靠你了。

村里与秦北娥最谈得来的，也是一位瘸腿老叔，他拐到秦北娥家，拍着秦北娥肩膀说：“选得对，独眼只有半块天，瘸腿足有两块地，一高一低好种粮，那个傻子就不用说了。”叔，我也是傻子！

那位叔瞪了瞪，笑了起来，接着说：你，那就也不要想女人啰，不过你不傻，你能在夜里听到扛木声，那是通灵。你能听得懂我讲的村庄故事，相信我们村有灵性，有日石、月石、犁头石、棋盘石，……村庄比别村强，以后也会出大人物，我把这些说给村里人听，他们骂我是疯子！我说我比美国总统有文化，村里人说我吹皮吹得比太平洋还大，只有你听懂我的话，跟着我说，而且与我一样有灵性，能感觉到夜里的鬼神出没，能看见别人看不到见的事，这样的人怎么会傻。说着得意地噘起嘴。秦北娥也乐得呵呵呵，说，我有妹夫，有妹夫了！

秦北娥妹妹出嫁的第二年，重阳节第二天早上，他又喊着：阿奶，阿奶，昨天夜里后墙又有人扛木头，声音大着，你都听不到吗？

李丽丽骂了起来，埋土的，不要胡说八道。接着又是“唉！猪母泄，猪母泄！”三天后，他父亲去世。那时候秦北娥已经是二十多岁的后生，哭声跟牛哞差不多，大家都觉得凄凉。秦家泉的丈夫担起主角，在大伯的协助下，丧事办得相当隆重，村里人怜悯心的驱使，送的挽仪不比别人低。秦北娥大伯说：“家泉、孙婿：秦北娥没有一点点钱的概念，亲戚朋友与乡亲们随来的挽仪用于丧事开支后还余有一些，交给你们，到时用于还村里的人情，现在这个家就交给你们了”。

秦北娥吃了几天，又忘记了父亲死去的悲伤，又到村里凉亭里聊起听到扛木敲木声音的事。村民主任找到他大伯说：“叔，秦北娥母子严重智障者，我们已经向上乡政府申报低保，但我还想能否教他学会劳动，你看他近一米七的个头，力气也大，就让他跟着你，做村里环境卫生，你就当师傅教徒弟，至于工资，发两份，怎么分配由您老说的算”。

秦北娥大伯拱手作揖，那腰都弯成九十度。连声说着：感恩戴德！感恩戴德！

大伯让秦北娥拖垃圾板车，跟着打扫村弄和清理垃圾。莫名其妙，这板车他大伯拉得好好的，让他一拉，不是东撞，就是西碰，最后连车带人冲到溪里，大伯只好向村民主任请辞。说“秦北娥不会帮忙，只会添乱。”村民主任盯着秦北娥看，心想着怎么会这样。秦北娥说：主任哥，村弄中也有人像你一样盯着我，我只能避开。村民主任哭笑不得，还想开导几句。那位疯叔便出现在面前，习惯性地抿着嘴唇晃了晃脑袋，而后开口说：“能看见别人看不见的，你有灵性，你有灵性。”村民主任知道不用再说，这个疯人，曾说古道亭边埋着一瓮银，他半夜去挖，前几天又在村中一个古寨门后挖，可挖来挖去，把自己挖成五保户。

村里信基督教的，也想帮助秦北娥，他想，凡人没办法改变的秦北娥，把他交给上帝，看看上帝有没有办法，便托人把他带到教堂做点杂活，结果跟村里差不到哪去，让他浇花，他把花园踩得七零八碎，牧师见了，对着他喊“我的上帝，你！”秦北娥说：有小鬼，有小鬼！我要踩死它们。牧师最后说：上帝啊！他不再是迷途羔羊，是魔鬼化身。带进去！带进去！秦北娥倒是老老实实地走进教堂。

过了一个礼拜秦北娥又回到了村里，言语不多，常会在村弄中转悠转悠。那天他盯着围在路边的一群鸡看，看见公鸡追母鸡，还压母鸡。哼哼两声，摇摇头走到村中凉亭。一个人问，秦北娥，疯子说你会通灵，那晚上六合彩押什么你知道吗？压，压，压，公鸡压母鸡。第二天村里真有人说，秦北娥真神，他说压鸡，开的就是鸡。过几天又有人问他，他坚决不开口，那人说，说准了给你钱，他盯着那人看，那人说邪气！正要走开，此时秦北娥开口说，公狗追母狗。那人第二天拿张50元票子给他，说“奖励你，很准，很准！”。秦北娥笑了起来，那我今天又看见两只野猫追来追去，这猫也会准吗？又有人问的时候，他便说，给钱吗？那人说给。公猫叫母猫！那人本想骂了声放屁！疯叔正好赶来，你问神还骂神，猫就是虎，知道吗？可这一次不准了，村里人又说开，这个秦北娥只是乌鸦嘴，瞎猫碰死老鼠，什么神不神，从此再也没人问他。

李丽丽又听见村里有人骂她的秦北娥，她就到凉亭里哭，说：欺负她们孤儿寡母，弯村都没人主持公道吗？凉亭里只有几个老人，能干活的都下地了，有位老人说：全村有点劳力的都得下地干活，就你家政府养着，还骂弯村。秦北娥大伯走进凉亭，说：北娥把你娘带回家去，村子每个人都是你家的恩人，不许你们说村里人。

弯村进村一个弯，出村一个弯，中间一岗山，老房舍依山而建，层层叠起，是个天然的山寨，古时候称旺寨，后来人口增加，有人把房子建到山岗下的田地上，就把村名改为弯村，说取个寨字，大家总觉得村子陡峭，许多青年娶不到老婆。

秦北娥带着他娘回家时，居然唱起了歌谣：“弯村有两弯，一弯往里曲，一弯曲向前。中间一岗寨，寨像田螺髻，厝起螺壳壁，寨下一塅田，大路弯到乡村沿，小路曲到大门前，火烟曲到云脚边。曲会活，直是僵，弯村两弯走太极。”有人说这个歌谣并不古老，就是那位疯子编的，所以许多人都不会唱，可秦北娥唱得特别顺溜，那是因为秦北娥天天跟着他，他天天教，会一句给一块饼，他便学会了。他大伯听了又气又笑，长长喊一口气，“唉，风水出尽，出一个这样的只会吃，不会做的大傻货”。

秦北娥父亲死后两年多了，村里也有一两个老人过世，不知道秦北娥是没听到夜半扛木敲声，还是听到不说。可今天又跟他娘说了，害得他娘尿又泄在床上。秦北娥吃完饭，说了声：阿奶，那我去妹妹家拿钱了。

李丽丽说，去吧，但记住，不要跟村里人说又要死人的事。

秦北娥从村北向村南走，走到半路，遇到了疯叔，他忘记了娘的交待，便把夜半听到扛木敲木声响的事与疯叔说了。

秦北娥才走出弯口，他同族的叔去世的消息就传到了村里。这位叔与秦北娥的关系不在五服之内，于是就统称叔。弯村小，就一个姓氏，一个祖宗先分两房，后分各支。一听称谓就知道亲疏关系，若是大伯、二伯……，叔、二叔、三叔……依序而称，那便是五服之内，只是伯或叔统称，那就是五服外。

秦北娥拿着钱回到家，娘便告诉他，是村南的秦西经叔死了。秦北娥皱皱眉，说了一声，真有人死了！

秦北娥走到村中，看见有个人正拿着白帖一家家分发。那位叔的孩子正在凉亭跟村里长辈们讲述了他父亲的死因，秦北娥也坐在边上听着。

他说：父亲死于心梗，昨天晚餐过后，他破天荒地洗了碗，回到房间换了衣服准备出去走走，可房间里的动静超乎寻常，惊起了客厅里的人，立即呼叫救护车，可还是没能抢救过来，就只好让救护车直接送回。路上电话通知秦勇哥收拾一下房子，他说房子多年没住，都腐烂了，再说电路不通，没办法收拾，直接去殡仪馆吧！就这样秦勇把堂兄弟都叫到殡仪馆。

秦北娥插上一句，哥，昨晚我就知道了！秦西经的儿子回头看了看秦北娥，也有点惊讶，便说：北娥，是我堂哥秦勇打电话给你吗？这消息我没发朋友圈，你怎么知道？

秦北娥回答说：不知道！秦西经孩子，递给他一支烟，说：你也是后生哥了，怎么还乱讲话。

秦北娥有点怒气，扔了烟说：我没有乱讲！

跟随在秦西经儿子身后一个年轻人讥讽说，秦北娥，你真神啊？怪不得有人说你是乌鸦托生，呱呱乱叫，这两天有得蹭了。秦北娥听了一声没吭，可眉头上锁，眼球慢慢突起。

疯叔拄着拐过来，晃了晃头，开口说，秦北娥当然知道，早上就跟我说了有人去世，什么叫乱说？什么叫有得蹭，秦北娥家该上的挽仪也都随着，你好意思欺负人。疯叔喷火的双眼朝那人瞪去。那个年轻人不敢对接他的目光，推了推西经儿子，离开凉亭。

疯叔的这股怒气有根有源，因为前几年村民主任选举中，这几个人中有一位来竞选，想把疯叔五服的堂弟选下。那几个人对他以及秦北娥家又是许诺，又是欺骗，最后威吓，还动手摔了秦北娥一巴掌。好在他们竞选不上，不然疯叔的气火会烧了自己。

有人来拉疯叔去喝蛋茶。

疯叔喊了声，秦北娥，走！蹭吃蹭喝，该喝的就要喝！

又一个人冲着疯叔说：叔！茶喝多对您不好，您睡不着，就做不了梦，没梦就梦不到哪里还埋着银瓮子，您还是回去睡吧，白天做梦，那叫白日梦。

这下，疯叔发飙了，皱起眉，发狠地说：银瓮子多着，秦氏到弯村之前，这里就有吴厝、周家，周边还有寺院、尼姑庵，银子多着，可都被太贪的人吓跑了，躲深了。一些人想赌发财，主意都打到鬼的身上去了，在尸体边放纸点记，睡在刚死去的人坟前，鬼魂都不安，哪来财富，你，就你！用拐指向那个人。

一个真正靠赌营生的，见到疯叔真生气，便火上浇油。大声说：天下第一谋生，就是赌。疯叔你没本事，不会赌，只能是痴人做梦，土地公赠银，到处乱挖。疯叔朝着那个斜眼看着。因为这个人别的不坏，就是好赌，也不跟那些人同伙，气便消了些，晃了晃头说：本来银瓮就在我挖的地方，就是因你们这些人吵吵闹闹被土地公知道了，移走藏深。

气氛缓和了，大家又敢拿疯叔开玩笑了。一位种菜的对着他说：疯叔，你是疯人疯话，村子富裕的人都是靠种菜种果，起早贪黑干出来的，现在哪还有人去打鬼主意，就疯叔你还做着被窝中捡银的好梦。

疯叔觉得跟这么多人没什么好辩，便大声叫：秦北娥、秦北娥，走！我们等着看他们的戏！一瘸一拐走开。可边走边说：蠢货！蠢货！种菜，种果，想当然，你们看不见我看得见，那是你老祖宗怜爱你们，他的骨头都长出了根须，从墓穴里长到的你菜园、果园，供给着菜、果的营养，没有他们的呵护，哪来的收获；你看看那几个想发横财，想靠赌发财，他们老祖宗骨头都羞得发不了芽。呸！到时候会穷死你！

为秦西经整墓地的人都回村用午餐了，一切就绪，就等明天下葬。

中午闲着，秦北娥与疯叔吃完午餐，便到田野走走。秦北娥指着一块种着茄子的园地告诉疯叔说：这块地是他家的，他妹夫说先租给人家种。叔，我父亲骨头也会生根养这茄子吗？疯叔瞧了瞧，轻轻地说：北娥，你看，茄子园里有没有影子晃动。秦北娥看了又看，激动地说，有！有！叔，赶紧走，父亲又要过来打我了。

秦北娥跟他父亲下过地，被父亲打过，那是因为父亲带他种地，他刚种下的苗全部被秦北娥当草给锄了，这还能不打吗？据说那回他父亲下了狠心，从园地边拔起一根木棍，木棍都打断了，秦北娥居然像麻木的人一样，一声不喊，拐着回家。从此他父亲再也不叫他下地，也不敢打他。

疯叔说：秦北娥，田山光朗，男人放彩；菜园、果园打理得有序，这人祖宗的墓一定年年有祭扫。扫一回，祖宗清醒一回；扫一回，清醒一回。墓里骨头生的根就越蔓越长，越延越远，根壮叶茂，这菜园，果园还能不旺吗？

他们看过田野，绕到秦西经的墓地，墓地就在秦勇的园地边，新挖出的土堆在边上，挖好的墓洞，用一棵小杉树遮着。秦北娥说：叔，那杉树针扎的痛比棍打的痛难受。

疯叔问：这难受有什么区别吗？

秦北娥没回答而是想挪开那杉树枝，说：叔，天这么热，我躺到洞里歇歇凉。

疯叔一拐杖打过去，秦北娥才松手，呆呆地站在那。疯叔从边上捡起一枝杉树枝，劈头盖脸地抽着，并大声呵斥：三千兵将在此，蟊虫鬼怪受死！抽一下念一句，边抽边念，秦北娥，哇、哇！连着叫。疯叔笑了起来，什么小鬼还想鸠占鹊巢，这可是秦西经的新厝。

秦北娥被疯叔抽打后，痴痴地笑了笑，说：新厝，呵呵新厝！疯叔叫了声：秦北娥，回家！他边走边自言自语：男人怕九，女人怕七。秦西经啊！你今年69岁，若这一关你能过了，至少能活79岁。呵呵，你啊你！怎么就活腻了呢？

晚宴开席啰！喊声传来，今天有来帮助的人自己都会来。秦北娥与疯叔自然就位。筷子、汤勺、酒杯等等的碰撞声不分喜宴丧宴，咀嚼、吞咽、品味一样跟着个人味觉走。每张脸上流露的表情是味道赋予的，别的成分那是吞咽后腾出嘴来说话时才表达的。秦北娥与疯叔埋着头苦干，要说灵性，也要在他们吃完后慢慢消化中酿造。

一些种菜、种果的乡亲说：他们每天三点多得下地采摘，天一亮送到城关上市，晚饭后得抓紧睡。一个个陆续散去，余下的就两桌年轻人。秦北娥和疯叔，比种菜的人走得还快。两桌年轻人从喝酒谈到明天出殡的事。

秦勇说：明天的道场是设在转弯处的垭口，还是设在过了弯，在村前的那棵柳杉树头，阿弟！你自己当家，我全力支持你。

一个年轻人说：村里几位老人说，在村外去世的尸身不能进村，这是老规矩，最好要在垭口。

秦西经孩子说：那棵柳杉树头本就没进村。

又一个年轻说：过了弯就算进村，要到柳杉树前，就得从养殖户秦旺的搭盖的住处前经过。

秦旺一天都在帮忙，听这些话时，仿佛并不关心，还在喝着酒。秦勇指着秦旺说，难道你不让过吗？秦旺正和别人端杯，没有回应。

秦勇的弟弟看看他堂弟，说：阿弟你是想在哪设道场，这个你哪位老人有意见让他站出来，我们不怕他。

他说话的习惯是咬着牙说，于是这话听起来有点狠！

秦西红孩子看着大家，便下定了决心，“就在柳杉树前”！

秦勇指着秦旺问，你有意见吗？秦旺把筷子一拍，我刚才有说什么吗？你冲我问什么？又不是我说不能进村。

秦勇和他弟弟一同逼向秦旺。

第一个开口的年轻人说：谁都不要发火，村里老人的意见，就是全村人的意见，你们若强行要那么做，看你们自己如何收场。

秦勇弟弟依旧那个声调，谁要来阻止，先过我三兄弟的关。

争吵声越来越大。

秦西经孩子的母舅来了，大概是想做调解。没想到秦北娥会在此时冲进。睁着大眼，一副惊恐相，大声地说：你们把鬼吵醒了，我看见吊死鬼，溺死鬼、凶死鬼、半路死鬼，有老有少七八个，正从各个方向赶来，说到弯道垭口处等着，明天随尸回村。

大家想骂他，可见他那副恐怖相，把他当天神了，细声地叫着秦北娥，秦北娥！你胡说什么？

疯子叔这时也来了，嘴角挑起轻蔑笑态，晃了晃头说：秦北娥，他们这些人现在有点钱了，在发烧，先让他们打一场放放血，有钱的痧气才会泄了，你忘记啦，你伯母养的猪发痧，就要往猪耳朵、尾巴扎针放血。秦北娥，走！如果他们真的比猪还蠢，这村庄再无宁日。

疯叔喊着：日、月、星石，弯村有人要造孽，要把死人吵醒！

不知是秦北娥与疯叔的话起作用，还是秦西经大舅子起作用，第二天的道场设在弯道的垭口处。

秦北娥与疯叔就站在道边，秦西经灵柩头朝乡村停在道中，法事开始，村中人陆续都到了这里给他送行。疯子叔走了过来，呶了呶嘴，晃了晃头，对秦北娥说：我死了不用这些道士做道场，这只是演戏，灵魂靠自己安，我现在已经把灵魂安顿好了，你看这只脚是被我父亲打瘸的，他说，我的灵魂是村里守日子的奴才，白天跪擦日石，夜晚跪拭月石，让村子日子能明亮起来。瘸了一边腿跪起来更方便。秦北娥呵呵地笑了起来，说：叔！你比我强，有灵魂，我是没灵魂的傻子吃谁家的饭，他的灵魂就会成了我的灵魂。我不是乌鸦托生，也不是落难嫦娥！叔，我现在还不知道死，只知道吃，我妹夫说，明天带我去一个木工厂上班，可以挣钱买好多东西吃。对了叔，你若要死了要提前三天告诉我，暗号依然是夜半扛木、敲木声，让我吃上几天，你的灵魂也安到我身上，我也来擦日石、月石，让弯村日子更亮。

2023、8、11于听月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