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禾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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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904/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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夯在土墙里的目光

 

                                        禾 源

前几年,就是前三年,我见到这堵土墙还是挺高的,他依然像挂在家里楼上神龛前的祖父遗象一样,居高临下慈祥地端详着我。站在这样的土墙跟前,虽然没有下跪,但深深地作揖,我一直相信这土墙里夯有目光。

土墙的土是从园地里刨起的,园地的土在一茬茬的播种和收成中,就如收藏那些随机遗落的菜籽和草根一样,收藏了一代代洒落在这里的祈盼目光。下种的,浇水的,拔葱拔蒜的,也不例外拾菜叶扮家家的,当然还有粉蝶、飞鸟、青蛙……这里的目光与能见阳光的土一样多。夯墙人看着一坯坯土时,目光与目光的交流,种种的默契一同汇聚在夯土起落的锤尖被夯进了土墙。我望着土墙,总觉得满墙是眼,目光笃定,在这样粗粝坚毅的目光前,我成了喜欢听故事的毛孩。

风吹来,土墙会被吹落一些土粒,土粒洒落,随即有隐约的沙沙响声,这真真切切的声音,可大人们偏把它说成是故事里的声音,是鬼怪踩着树飞到墙上弄出的声响。一到有故事的夜晚我不敢看着这土墙,害怕墙头突然出现的任何一物,哪怕是猫或老鼠,更不用说有披头散发的女鬼。

墙不是挡风挡雨,让活人安家吗?怎么还栖下那些谁都害怕的鬼呢?墙里那么多的眼睛都眼睁睁地看着,不在乎鬼来鬼去。想着想着,我仿佛找到的理由,在老墙的眼里,我们这些人就是小鬼,随风而来的鬼与我们同属一族,墙自然不会拒绝他们。墙的一面向着活人家中,另一面则对着村外群山的坟墓。鬼与人在他看来都只是晃来晃去的影子。

对,影子就是影子,人是,鬼怪是;害怕是,美好也是;传说是,现实也会幻化成是。与影子相随相生的人,总喜欢谈影子。一位文友说:他最喜欢的就是他家天井的那堵墙,每天太阳一出来,就照到那堵墙,他也就随之迷在其中。墙上会看到鸟翔兔走的影子,就会看到花开蜂涌的影子,甚至还会看到仙女驾云。更为神奇的是,他说,他的脚原来走路有些跛,可每天踮脚看影子、追影子,居然不治而愈。话题聊开,话匣也就打开,这位文友的墙影才放映完,另一位文友的墙影就接着登场。她是这样描摹:一缕夕阳从灶边的光窦透入,斜斜的光柱穿过灶堂,此时她坐在灶口前盯着墙看,在腾起的雾气中,总看到灶后的墙上有许多人影,有去世的奶奶、爷爷,还有许多不认识的影子,眨眼间又不见了。全家人也就围到饭桌无热无冷就连几股热气也给吞下了。这消失的影子,是随光窦中的光柱抽走而离开,还是也跟着我到饭桌抢食呢?我不敢多想,想多了吃速就慢,饭菜就会被姐姐妹妹们多吃。

哈哈哈!一阵欢笑,我以为只有自己喜欢这热腾腾的灶火,喜欢这口味重重盐酸味,看起来土墙中的影子也喜欢,难道就没有不食人间烟火的真神吗?文友们如同炒菜一样,三言两语,轮番把土墙目光收藏的影子炒热,随烟火缕缕升腾。墙内的影子如一个个童话,一个个成长的梦,永久驻在土墙围建的家中。

一天,在一个叫南湾的村子土墙根前,见到了一块立着与人齐高的石块。第一眼看到时,我吃惊中脱口而出:眼镜蛇化身石。多少人一听这名字就仿佛进了那软软的蛇信子磁场,冰凉信子就要舔到肌肤,不寒而粟。村中的故事有吓虎人的,也有教人如何趋利避害的,说是这眼镜蛇会追赶人,与人比试高低,追赶人时鼓着食囊,呼呼作响,追到人一下子站立,若是发现它高过人就咬了自己尾巴走了,发现人比它高就咬人,遇到它不能跑要随地蹲下。

我经常出入山野与园地,遇见过很多蛇,就是没遇过它,所以一直没尝试过与蛇比试高低的风险游戏。然而在游走乡村的马戏演出中,在参观蛇园中见过它,真会站立,只是那食囊鼓起时,扁平而不圆,信子吐个不停,傲视周围,我看着它的高度,能上山下地的孩子就是蹲下也一定高过它,好在村里的孩子与我一样都没与它比过高。就这么一条矮小的蛇,两根灵动的信子,攻击时扑扑的声响,足够威慑与其相抗的一切。南湾人移来这样蛇形石块,立在村弄中,一定是认为它的形影能镇住哪些土墙挡不住的邪气鬼怪。我猜想这又是什么世外高人的指点,不然这些一个庭院都打理得不太整洁的村子人,怎么会玩这种玄术。

一位年轻人,提着一件还滴着水的衣服向村弄中水渠走去。见他的样子,活脱脱一个憨人的影子,高低裤管,腰带齐胸,秋衣汗斑块块。我见到这影子我知道什么都不用问,哪怕他知道很多,因为这种人心智全被找个女人困觉想法给蒙住了,他喜欢盯着女人看,流着长长的唾液丝,喜欢跟村外回来的人说帮我找个婆姨困觉。这种人每个村子都有。

我的同伙中居然有人开口问他,他憨憨一笑,呵呵!这叫石人,会跟女人困觉的石人。我再一次惊讶,一定是这位憨人又说憨话。见了村中的其他人,立即询问那块来石头的故事。没想到说的与那位憨人说的差不多。石人比村子人更早来到这里,不是移来的,当时一共有九尊,这石人活着的,四季更秩,它们会移形幻影,村子娶了新媳妇,这些石人就会作怪强夺初夜权,村子的院墙筑得再厚实都无济于事,墙里的目光也只能眼睁睁看着故事在演绎。后来好在村里来了一位道行高深的法师,做了几天道场上疏天庭,才治服了这群石人。

我轻轻发笑,笑话自己捕风抓影,随意猜测,如同一片叶子,投影到树根头,摇晃着身子,得意地对着树根说岁月的故事。本想能更详尽地听听这石人的故事,可村里许多人都说,这故事他们都讲不清楚,只知道石人不只一个,因为村子渐渐大了,有的石人被推倒移走,有的成了一块墙基石,我就在附近几座荒芜的老屋基座中找到了好几尊这样的石人。

故事中的石人成了土墙基石,它的影子是不是也收藏在土墙目光中?我看着坍塌土墙,看着满地土粒,曾经夯在土墙里的目光能否还活在这些土里,现在就踩在我们的脚下?也许就是这样,它们都活着,正在审视着我们脚下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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