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 你渡了自己
禾 源
清明节前,我梦到娘,这是娘去世后的第一个梦。梦境中的娘很年轻,还背着双肩背包,像我最小的妹妹一样,充满活力来看望我。欣慰,欣慰,没想到饱受病魔折磨的娘,以“死”治愈了一切,又活出了青春。
想起来我们兄妹不知是孝还是不孝,我们为娘过世的后事做过了两次准备。第一次2012年,农历二十二那天,她几年糖尿病的晚期并发症越发严重,口不进食,而大小便失禁,语不达意,神志有些模糊。再过两天就是小年了,是住院还请医生到家里来看呢?最后我们觉得病情也比较清楚,就决定请医生到家里就诊,并从医院拉回氧气。
第一天输液供氧,不见太多的好转,父亲交待我们,要准备后事。兄弟姐妹便分工去做准备工作。我一直守在母亲的身边,握着她软塌塌的手,依附在她的耳边学着做临终关怀。我凭着自己读过的《生死书》中的情节,一声娘,一句书中的话,一直沟通着。没想到了祭灶日的晚上,娘居然恢复许多,会坐了起来跟我们说话接着说话。
她说:她救个村里的两条人命,一个是隔着一垅田而居的大婶,娘说那天晚上,隐隐约约听到争吵,第二天便时不时留意着对面家的动态,发现那家的婶子到房边茅舍里拿出一瓶东西,一眼认出,农药“敌敌喂”,便边喊着,有事请她帮忙,一边飞快跑过田垅到了她家,一把抢下那瓶农药,陪着那婶子洗泪。婶子的一个坎并不大,两个女人的眼泪就能渡过,便有了今天的日子,那婶子个个孩子都挣钱,城关有房有店,成了乡村富有人家。
还有一个,是一个小男孩,如今也当了父亲,还举家迁到城里。那时才五六岁,一个人上茅房。我们老家的茅房是一个好大的屎楻,在楻上铺些木板,且这些木板从不钉死,这小孩不知怎么搞的居然掉进了那个楻中。娘路过听到哭喊声,知道出事了,赶到茅房,拖出小孩,又救下一条人命。
听娘说了这些,我怎么感觉娘受上天垂怜,这些好事在我老家谁遇到谁都会做,而上苍偏偏安排给她,让她一次次建造人生浮屠。或许正是因为这,给娘添了阳寿,她又活了过来。姐妹听到娘的述说,那种死腐的气场消失了,笼罩娘四周的又是兄弟姐妹们的礼赞。
“那,那,娘真让我受不了,我辛辛苦苦下田抓了一些泥鳅回家,她煮上一锅泥鳅汤,一家家让我去分送,东家大爷,西家婶妈,我说先吃些再去都不依,说是迟了就凉了不好吃,也许正是这一路的香味,让我们快去快回,就连那些大爷、婶妈的几句回赠的话我也不想带,实际上娘就稀罕那几句话。”
姐姐刚说完,妹妹也跟上了,“是的,很讨厌,特别是井边上那位大爷,耳朵又聋,我又捶门又喊叫,回应的就是那条大黄狗的吠声,等他接过热热的糍粑,你们把家里好吃都给吃了,也不等等我。我哭着骂娘,娘虽还端出给我留的一份,但还是说下回派另一个,轮着去。”
弟弟也凑热闹了,“你生气,我更生气,我盯着盐菜碗上那块肥肉,足足有十来天了,有一次我实在禁持不住,刚刚把筷子伸向那块肉,没想娘的手比我快多了,眼前一道影子划过,拍一声,娘那双扒饭捏菜筷子朝我抽打,好在我收手快,只是打丢了我的筷子。可才过一阵子,门口来了个乞丐婆,她居然把这一块唯一的肉夹给了她。说她是观音菩萨托身,我们好心了,会保佑我们全家。”
“对,对,娘就是这样做白日梦。这些还都好,最难受是村里一个人脚烂化脓,她每天早上起来,嚼着一口茶叶,去他家帮助他吸脓,我跟着去,都吐了胃水,我回家后说,人家也有儿媳妇,他们不吸,为什么要你去吸,太恶心了。她居然说,‘隔夜的口水最去毒,人家嫌脏不敢做,这才给我积德的机会,有什么不敢,回家漱漱口,就干净了,有什么善事比这更简单。’那一周我见娘的嘴都嫌脏,看见她用过筷子和调羹,我偷偷地做过记号,都怕自己拿错了。”二妹今天说起还吐着口水。
……
娘听着,微微地笑着,开心起来,精神越来越好。我从这气场里,感觉我们是陪着娘在向掌管因果与生死司审判官在申诉,且这些申诉被判有效,娘挂几天瓶,输几天氧,又好了起来。我本想今年大概不要挂灯笼贴春联了,可娘这病一好,我立即为兄弟姐妹写了春联,让大家欢欢喜喜过年。
娘这一好,好了两年多,虽然还时有大小便失禁,但我弟媳妇都会帮她收拾的干干净净。
2015年顺顺当走了农历十月份,我得一个机会,十一月带地方戏到台湾去交流演出,我忙着跑这演艺人员通行证办理,体检、排戏。可是一天排戏的锣鼓声刚息,弟弟打来电话,“哥,在哪,能赶回吗?娘病态有些反常。”大家便为娘仙逝做了第二次准备。
我赶到家,看到娘身上又牵出了好几条线,吊瓶线、吸氧线。我握着娘的手,叫了几声,便问娘“认得出我吗?”
她懒得说话,只点了点头。我跟兄弟姐妹们说,娘一把屎一把尿把我们拉扯大,现在我们也该拿点还给她。八个兄弟姐妹轮流看护。到我看护,弟弟交待,要看好氧气管有没有丢,还得及时护理娘的大小便。我问弟弟,娘一个晚上大概要拉几回?他告诉我不多,两回就差不多,可是怎么到我看护就不一样,一个晚上大小便拉了六回,半夜还掀被子,突然坐起,我只好开着灯,一夜不睡,坐在她床前。弟弟说:“大概是你平时为娘做的事太少,所以要让你多做些。”是这样,家中就是我为娘做得最少,每次回家,拿些吃的、用的就走。娘有什么要交待,有什么话要说,还没等她想全,我已经走到村口,娘只好站在水井台边,对着我的背影大声呼喊。我不得不停在路中,隔过田、隔着园,回答着娘。一来一往母子的交流,让田园里的一切也都长得有声有色。想着自己行色匆匆,比起田野的风来去还急,感觉愧对老娘。
离赴台交流的时间只有几天,可娘的病态不见好转,我只好跟中国民协的老师说要放弃这次机会,电话里老师几秒钟的迟疑,而后亲切的声音传来安慰,让我指定一个联络人,放心在家侍候母亲,还表示下次有机会一定给我留着。天底下子孙孝心都一样,让我感觉得不仅仅是我一人在看护娘。我送赴台演出的团队们上车时,询问:身份证、通行证都带上了吗?点心备好了吗?他们开玩笑说,真像一个“娘”。
是的,我也觉得像娘一样有些啰嗦。车子开了,实际上还有些话要说,我只好跟代替我领队的团长打电话交待。要是当年,一定也像娘一样,站在井台边喊着。
娘,偶尔还是会讲话,但不再是上次的话题,而是询问一些人,可这些人都早已不在人世。这段时间白天就由父亲与弟媳妇看护着,晚上兄弟姐妹们轮着守护。赴台交流的团队回来了,他们打电话询问我娘的身体。娘的身体如同灶头的快燃尽一粒炭火,她用自己极为艰难的喘气,吹着这炭火不灭。她又开始讲糊话了“快,快把鞭炮放了,送我走。”她边说边咳,明明她喉中有一口痰,可是她没力气吐出。我依附她耳边说,吐出来吧!可就是吐不出来,大概她的力气都成了灵魂飞翔的风。
娘又说“把火点燃,烧了我吧!”
我握着她的手,做着临终关怀。同时播放着朋友发的《大悲咒》让娘听着。娘虽然没有皈依佛门,但她听着这梵音,确实安详。娘没力气再吹亮那粒炭火,安详地谢世。我们忙着帮她洗身子,换衣服,此时娘还能听我们的话,她本缄口,我们轻轻说:“娘,张张口,含片甘草,来生说出的话,让人中听。”她居然张开了口。
娘回老家了,弟弟抱着灵灰盒,我们一同把她送回老家。墓就在那口井与出村垭口的中间,回村第一眼看到就是娘,离开村最后一眼也是与娘而别,娘有什么交待,不用从前那么大声喊了,娘的力气可以省些过自己的日子。怪不得我梦见的娘,是背着双肩包的年轻姑娘,梦境中的娘,完成是自己超度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