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这么一眼泉
禾 源
那眼泉有名字,而且是一个很本性的名字,“美女献花泉”。名字是乡村人取的。乡村人学着古人象形字的造字法,依形而托声。我凭着这个名字,站在与山泉对面的山上,仔细审视,觉得老祖宗眼真毒。
蕴育这眼泉的山体,只是鹫峰山脉的一根经络。然而这根经络之梁,撑起的天,铺下的地,就养育了好几个村子。我的村子就在支起这道梁七腿八爪中段的两腿间,两根腿不算修长,抱下一片田,抱住一个几百号人的村子。
我的目光如流水,从村头村尾两片风水林逆流而上,经过脚掌,小胫,大腿,一汇合注入到那眼泉。学着母语骂了一声:操!老祖宗!大情种,就凭这,把一个姓氏种到这山旮旯,逼得子子孙孙,出门翻山,回家越岭,不论男女都长得头小腰粗脚板厚。
也许选择本身就是无法选择,只不过是适应生存而没有放弃偶然的相遇,就如这眼泉在山体内不知道拐过多少弯,翻过多少坎,会在这道梁的腹腿间溢出一样。见这里蓝天很高,太阳很亮,觉得山风清凉,天籁和谐,也就没有往回流的意思,再说泉眼前又一个大沼泽,泉水爱出则出,爱隐也还有个去处,可算是有个迂回的余地,于是泉水就股股而来,终年不断。当然从沼泽出来,就不再是泉水,而是池水,是溪水,变得有声有色了。
阳光下的世界,热闹多彩,出山的泉水,一步步被诱惑,走上了水道,沟、渠,溪、河,涌入大江,渐走渐远,跌跌撞撞,汇入大海。再经过几天的潮起潮落,此时从这里打起水,大家都说是海水,就是桶有海大,一下子打起,大家还是一句——海水。泉水从此失去了本名,失去本性,成了海中一滴无根的水。
泉水失根失性,可水路有极有端,雾读云看,那枝枝蔓蔓的水路,如一棵天树倒地。江为杆,河是枝,溪如根,泉则为根须。就是这棵天树绿荫着大地的四季,水树丰茂,大地皆绿,水树干枯,大地皆秋。乡村虽然山高皇帝远,鸡鸣是晨读,犬吠当夜诵,读不懂大书名著。但山里雾霭蒸腾,乡村人开门雾抱,启窗雾呛,大概跟雾学得更多,认识了水性,早早知道泉是水根之须,须糜根烂,溪河将枯。保住一眼泉,就保住一条溪,保住这条溪才能保住自己的村。
树要活着,就要有阳光和水,一个需要,就逼得树有了智慧,要照到阳光争着长高,要汲取水份学会蓄水。人知道有蓄就有放,有纳就有吐,一切的生命大概就是在吐纳的更新中存在。只要树活着,这个地方就有水,树越多水越多,于是那眼泉水周围数里山地,成了乡村的封山育林地。请神明看树,请鬼怪抓盗伐,乡村人受用受用,泉水则安然如婴。如婴的泉吸着立地之树琼汁,又哺养伏地水树——溪、河渊远流长。一立一倒,都心系泉眼。泉是老儿,泉是老根,他们争论不休。还是轮回“哈哈”,打了圆场。树,一站一伏架通了泉水轮回的通道。
多次的巧合证明老祖宗的眼光不仅有独到之处,且有着透视天地玄机之能,虽然乡村占居在小山岗上,背依泉出山梁,门朝顺流而开,与泉一个坐向,一反许多村子以溪相隔对岸而居,临溪开户,或坐北朝南的传统。如是奠基架梁,确实发展很快,反客为主,原来同居在这眼泉流过的小盆地几个小村慢慢消失,房舍变为田地,姓氏留给田山,于是在我父亲的记工薄上有“周家洋”犁田,“吴厝坪”耕地等。村子中老人常会说:“门向东,了了空;门顺流,满屋满仓财宝留。”但我在乡村中找不到一点东西,能显示富贵,就连村弄的铺路石没有一块是人工开凿方正之石,没有一座楼房有雕梁画栋,这财宝留到哪去了?大概他们认为人丁兴旺就是财宝,一个姓氏种下,能生根,且枝繁叶茂,就等于拥有了大财宝。“金人仔,银人仔,不如穷人活人仔”。“人丁”重于财宝,这块地的的确确盈实了我的姓氏。
村子人口多了,姓氏开基的东山岗显得拥挤,有的人把房舍建到溪的对岸,也就在原来“周家洋”这块地上。而且是十几户一同起建,有着一个小村子的规模。村里的老人就在凉亭里说,左青龙,右白虎,溪对岸建房起居,乡村大概不会安宁。不过从抱村的两条如腿山脉看,左山粗壮,也伸得长,相对右山就弱,在“周家洋”起居,不过二十年又会搬迁的。事实又应证了老人的话。溪岸的十几座房屋如今只有一对老夫妇在居住。不过东山岗近百户人家也只有二十来户老弱病残在守着。
那眼泉还是股股地出,小溪依旧潺潺地流,但村子越来越小,人丁越来越少。是不是“美女献花泉”老了,流不出天地玄机?凉亭里的老人长叹:唉!现在的人都有红眼病啊,都有猴性子,读什么书,学些粗字就行了;怕什么做农,最公道的就是田地,有种有收。偏要学着人家,读书,打工。一个个,一家家向外搬。你不理这块地,这眼泉也不会留你,最后也像别的村子一样,留个姓氏给田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