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村里,没泥瓦匠这个称谓,一般统称师傅,为了区别各种艺门师傅,会在师傅前冠以,做砖师傅,做瓦师傅,做竹师傅、打铁师傅……可做砖与做瓦的手艺人两艺相兼,村里人就以他生产的工房为称谓,统称瓦厂师傅。
我村的瓦厂就建在村子东偏南方的进村垭口,就因它盖在这里,这个垭口就被命名瓦厂垭,至于这个叫法有多久没文字记载,估计挺久,村里说很久很久以前的故事时,里面就有这个地名。
俗话说“做瓦师傅住草房,织布姑娘穿破袄”,瓦厂建筑全是茅草遮顶。主体有“砖瓦窑、茅草厂棚、师傅寮房”,可厂棚与寮房,一停产又摇身变回园地,一直坚守在那里的只有“砖瓦窑”,那杂草半遮半隐的窑口,会在一阵风中开口,说着《吕蒙正风雪破窑记》的故事,又在一阵风中换了主题,讲述奇异传说,噘来呶去,窑口吞吐的光阴丰富多彩。虽说这些故事都是村里长辈说给我们听,但记忆仿佛是收藏在那口窑里。
村里的孩子最易得的玩具是泥土,常玩的便是摔土炮,一抔泥土,不断揉捻成团,而后捏成口小腹大碗状的土雷,再吐上一些口水往土雷底抹了又抹,高高举起朝光滑的石块重重摔下,砰一声炸响。玩伴也跟着摔下炸响,彼此又拿土块为对方补上炸开的豁口,一次次制作,摔炮,便有了输赢。为了能成为赢家,伙伴们到处寻找黏性好的泥。如是,大家想到了一块,瓦厂生产砖瓦的泥土。
伙伴说去那里偷土!
20世纪70年代初,砖瓦厂是大队所有,请来的是一位邻村的驼背师傅,虽说是邻村,但同属一个大队,和我家还沾亲带故。我坚决反对偷,原因不是因为亲戚关系,而是驼背师傅兼红眼病,眼角总粘着眼屎,比起我当巫婆的干娘还可怕。一次我给他送青菜,进了他寮房,见那里香炉还插着香。我跟伙伴们说那师傅搞迷信,可能有妖法,若他施了法,怎么办?那土偷不得。后来大家商量,套近乎!有的说我割草给踩土的水牛吃,有的说拉尿给水牛喝,有的说帮助他踩土,……说着说着真的行动起来了。
到了瓦厂,我陪着小心喊了声“表伯公”,伙伴也跟着喊。他见到我们每人都抱着水牛爱吃的嫩草走进,指了指踩土的泥池边,说:放这!泥踩好,水牛要吃草,你们是想摸摸水牛的长角吧!
我们不知道怎么回答,确实会喜欢摸摸水牛弯弯的长角,可今天我们是想要这里的黏土。几个伙伴你看我,我看你,居然没人应答。
他把牛从池中牵出,并将牵牛的绳绑在一根搭厂房的柱子上。红红的双眼朝我们向过来,我不敢接那个眼光,都低头看着泥池的嫩滑的泥土。“表伯公”,我见过几次,从来没见过他笑。这时他居然哼哼发笑,说了句,要摸牛角,就撒泡尿给它喝,让牛闻到你的味,对味了才肯让你摸。
我们去了四人,三个争先拉尿,水牛卷着舌接着我们的尿水。尿的孤度越来越小,水牛移步向我们靠近。小机灵催着那没撒尿的说,你快拉!快拉!他可坚决不拉,憋着红脸说:我娘交待不许把尿给人或牛喝,那样力气会被吸走。水机灵轻蔑一笑,我要告诉我叔,你娘搞迷信。这一吓,他说,我拉就是,不能告诉你叔,也不能告诉我娘。一次,刚放学,我回家,走到村弄拐角,邻居大叔拿了块碗,要我拉尿给他,我就拉了,他一口喝下,我回家告诉娘,她追到那人家去吵架,结果喝尿的叔拿了好几个鸡蛋赔礼,娘才放过他。
瓦厂师傅红红的眼盯着他看,又哼哼笑了两声。小伙伴不知是怕,还是后悔尿给水牛喝了,就退到厂外抹眼泪,一阵子才敢进来。
驼背师傅实际不坏,感觉还有几分喜欢我们来这里,也喜欢跟我们聊天。他慢悠悠地指着一件件做瓦、做砖的工具说:“砖斗、瓦模、切割器”这些工具你们不能乱动,这里都有师傅的法术。
砖斗,也就是制砖的木制模具,像一个无底的小抽屉;瓦模,也是木制有底的浅匣子;切割器就是一张弯弓,弓为木制,弦为铜线或牛筋,大的切池泥,小的切砖瓦坯。一样样简单,可师傅说有法术,我们自然不敢动。
大队派来管瓦厂的生产队长来了,驼背师傅,便利索着地收拾着工具。那个队长,见我们在这里,一声呵斥,小孩不要到这里玩,影子若被师傅那一摔叩到砖坯、瓦坯中,再拿到窑里烧,那时你肚子就会痛。好在他说完便走了,我们并没离去,因为泥土我们还没取到。
驼背师傅真的开始生产了,那天他就是生产瓦坯。他说牛角都摸了吧,还想玩什么?大家都没吭声,就在泥池边转悠。他便自言自语:“黄土、田土水牛踩,会黏不糊正好使;重重扣准满模斗,铜线切割片片平”。他边说边干,把土坯在一块墓碑搭建到平台做成方形,朝瓦模撒把糠灰,举起泥土向瓦模摔下,而后提模置地,赤脚踩上几脚,又拿到平台上,取弯弓切割,切后再撒一把糠灰,便启模晾到厂外。小机灵看着,说:师傅,你摔土炮的声响还不如我们响。师傅昂了昂头,但因背驼,好像只是伸了伸脖子,那双沾着眼屎的红眼,朝我们看来。我以为这下一定犯忌了,会被怒吓,没想到,他说了声!知道了,今天你们来这里的目的,是想拿土摔土炮,去拿吧,泥池边我弃下的那些取走,明天再割嫩草喂牛,再拉尿给牛喝。后来,我们又去了几趟。一天,驼背师傅不见了,来了个年轻师傅,他真凶,再也不让我们取土了。
管理的队长说,驼背师傅人老背又驼,力道不足,一块砖的模斗还行,可人家已经用上两块砖一个模,同样的一天,产出的砖会比他多出一倍,驼背师傅就被大队辞了。
人走了,倒留下念想,我们才开始留恋驼背师傅,他常在看管的队长不在场时,歇下跟我们聊天,说要好好读书。一位伙伴说最怕读书,要当他徒弟。他很生气,想挺起身子,可又只能伸了伸脖子。骂道:没出息了吧,你以为这活好玩吗?吃粗粮,住草寮不说,取土、踩土、码土、制坯、晾晒、入窑、烧窑、出窑,每一道工序都累成狗,我背怎么驼了,就是被土压弯的。前几天大队派来取土的社员,表层土没去净,沙石多,我说了几句话,他这样回应“吃的米还有沙粒,何况是土,再说我背没驼,眼睛离土远着,看不清”。……驼背师傅离开后我们拿不到黏土摔土炮,就在厂外大声诵唱“黄土、田土水牛踩,驼背师傅值敬爱;赠我黏土做土炮,呯呯呯呯送师傅!”,故意唱给那个年轻师傅听,他真的有点生气,朝我们吼,后来我们再也没去瓦厂玩。
第二回进瓦厂,是驼背师傅离开五六年后。当年摔土炮的伙伴开始学会讨生活,上山砍柴、下河摸鱼、到田间抓泥鳅等,但能挣到钱的地方只有瓦厂。瓦厂烧窑用的燃料是莾草、杂树、杉树枝等,一百斤可得四角钱,一天我们能砍500斤左右。村里的男女劳力都会去赚这个苦力钱。
那时瓦厂被人承包,这个承包人真有点像老板,吃住在村里,一辆自行车骑来骑去,成为山间公路最吸引人的风景。他还带来了两辆板车,拉土、运砖坯等都用板车。村里老人前面对他还算欢迎,可后来说他胆钱撑大了,没规矩。搬砖,拉板车用上了女工。老人背后纷纷议论,“女人怎么能进窑洞,唉!唉!这能烧出青砖吗?”。我们去砍烧窑燃料时,见到那些女人真的推着板车进了窑洞。为了这件事烧窑的窑头,还黑着脸与老板争执,但老板说女工平宜,板车直接推到窑里省工省力,有什么不行。窑头只能一个劲摇头,最后摞下一句,行,可是你说的,到时候不要怪我们烧窑的!
砖坯进窑后,窑口封堵,只留下一个添燃料的口,进火当晚供牲“做福”,从前“做福”,就是师傅与窑头再加一两个烧窑工,但这个老板偏要请那些女工,整得瓦厂热热闹闹。村里老人又长吁短叹,指责这老板没半点禁忌,说:从前烧窑不仅回避“红”色,左叮嘱右叮咛,从窑边经过,见窑内红火,不可说吐出半个“红”字,看看看,那些女人花花绿绿,有的还穿上红衣。这能烧出青砖吗?
瓦厂当年生产的青砖,若烧成红砖就卖不出去。烧窑一开始,二十四小时不能间断。窑工配有柴刀、长柄钉耙、木柄铁叉,再备一个竹制的大茶筒。钉耙把一捆捆燃料钩下,柴刀砍去捆绑的荆条,铁叉一叉叉地往窑洞添料,连续烧上七个昼夜,不可间断。先是小火,慢慢为窑热身,让砖坯均匀受热收干,不可一下大火,那样有可能火在窟内会掀起热浪,会浪倒一层层垒高的砖坯。当窑身热透,要连续三天大火,温度高达千度,那时整个窑会发出轰鸣声。我们最喜欢听这个声响,更喜欢在轰鸣声中看到窑顶三个排烟口,喷出火舌。这个时候,窑头会在周边巡察,决不让有人走到窑顶,担心意外窑塌,那可是人命关天。但他有时会到三个排烟口去引火,让火舌吐出,可又不让火舌久喷。他说烟口喷火,是让火烧到了各个部位,所以要引路,但久喷了不仅会降温,还可能产生热震,震倒的砖坯。他向我们炫耀着这个是技术,还说他的工分高出窑工一倍。
大火过后,添料的速度减缓,烧到七个昼夜后,开始封窑,所有的口都封上,包括三个烟口也封死,并在窑口前与窑顶蓄水冷却,冷却时长要达半个月。
期间,师傅不停地为第二窑制砖坯,那个老板常骑着自行车,偶尔还带上一个女工往城里跑,说是找销路去了。回到村里会与女工们一起打牌,等着开窑。那天,开窑了,大家傻眼了,这窑砖全红。村里一些老人居然拄着拐赶到瓦厂看稀奇一般看着出窑的砖。
一个周末的傍晚,太阳渐渐偏西,余晖仿佛特别关照瓦厂,我正从公社中学回村,听到瓦厂老板正与窑头、师傅说着话,窑头说,下一窑不能再用女工了。老板说,可能是你火候控得不好,两人越说声音越大。
这时,几个女工朝厂里走来。窑头摔了摔袖子,离开了!女工中个子最大一位说:老板今天周六,明天周天,我儿子去县里读书要用钱,我想把工钱结了;别一个说,老板我家也急用钱,也想结了。老板看了看四个女人,站了起来,怒气冲冲,说了声,急什么,阎罗王还会欠鬼子债吗?几个女人,是的!不欠,那就结算。老板仿佛控制不住了,打牌聊天的风度没了,伸出中指,指女工吼,他们说这窑砖烧红了,全是你们身子不干净造成的。想从寮房走出。一下子被大个子女人阻住,另一位女人也从背后拉住他。你给我说清楚,什么我们不干净,“做福”晚上还说你请的是“七仙女”。又一个说,你说话算数吗?说一出窑就结算,现在都出窑好几天了。一片嘈杂,老板气急起来,冒出脏话。这下,四个女人一起上,说:来,今天就让你喝足老娘们的奶!做砖的师傅工钱也没领,也想趁机拿回工钱,先是假劝,接着看形势不妙,便去劝女人,拦女人,可火烧旺了,控制不住了,就冲到寮房外喊窑头。窑头早不见踪影,而见村里许多人朝着这里赶来,他大声喊着,老板!你快跑!老板奋力摆脱了几个女人扭打,夺路而跑。又过半个月,老板拿了钱来,还了大家工钱,虽说后来,老板依旧还请女工,又烧了两窑砖,这两窑出的是青砖。
中秋节过后,瓦厂自然休工,砖坯怕霜冻。第二年农村实行生产责任制,瓦厂搭厂的田地成了责任田,同时机砖厂出现了,瓦厂再也没有复建的机会。机砖厂生产不出青砖,青砖成了历史成色收藏在时光中,泥瓦匠的技艺也收藏在那个窑窟里。
2024年8月12日 于听月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