邻居红脸弟去学打石,要当打石匠,我有几分羡慕。羡慕他能跟师傅一样,早上一碗蛋茶、一包烟,晌午过后两三小时多一餐点心,晚上还有几样下酒菜。
他当上这个学徒,是从他家要砌基起房请师傅打石开始的。他父亲请师傅本为建房开石起基,没想到变成为他二儿子请师傅了。他家有三男二女,他排行第三,大哥高中毕业在当民办老师,他姐有点傻,半边脸带红胎记,其下妹妹长得标致,最小的弟弟方脸个高,挺俊的。正因为他姐带红脸胎记,红脸弟成了他的名号。他脾气好,不管人们怎么叫,都呵呵答应,但一提读书二字就会暴跳起来,小学跟他同班的同学好几个都到公社学校去念初中,他死活不去,谁劝他就跟谁急。他父亲一气之下,就逼着他去放鸭子,可才放了几天,一群鸭丢失了好几只,这群鸭只能由他红脸姐来放养。让他为生产队放牛,结果一头牛牯居然被豺狗挖了屁眼,拉出肠。好在他父亲挣有钱,到别村买回一头牛牯赔给生产队,16岁的他被父亲重打了一顿,但他咬着牙,不哭也不喊,更不求饶,父亲说他就是一块粪坑石。结果他的妹妹和弟弟就这样喊着他,但村里人依旧叫他红脸弟。
他父亲是村里的让人眼红的主,他不参加生产队劳动,而是交钱拿工分、分口粮,他会交上两个劳力的工分钱。当时一天计工10分,年底分红大约6毛,他便交7毛算10分,虽说他不参与劳动,而分的口粮不少,还有一些家庭急用钱还会粜粮给他,他家粮食比别人家多。村里人会粜粮、卖物给他,但从不向他借钱,大家对他都持有戒心,怕跟他走得太近,欠人情,招来麻烦。因为,他常拎个黑皮包,穿得比公社干部还整洁,三天两头在外地跑,不知是干什么活,有人说投机倒把,有人说当包工头,总之,不在地里刨食,就是干不正经的活,这活比小偷和赌博更坏。
他不知是不在乎别人感觉,还是不知道别人对他看法,依然我行我素,回到村里见人撒烟,水仙、飞马、偶尔还有大前门,有的还整包扔。
族里的叔,找到他,说了一通话:树大招风,枪打出头鸟,你整天走南闯北,怎么就不知道个理,大队干部经常在大会上指桑骂槐,指着我说,清明节扫墓不要搞得轰轰烈烈,把全村孩子都吸到你家祖墓去分祭品,影响太坏。
红脸弟的父亲,听了说:叔!我做的是正当生意,你放心。
第二年清明祭墓,那米粿做得更多,还让人在村弄中敲锣,喊着祭墓了!弄得族里的叔,又气又无奈,指着他:你,你,骂红脸弟是粪坑石,不就是你那臭脾气的种吗?从此后再没去劝他了。
当他,又说要兴基盖大房子,那位叔,登了他家门,可没几分钟气哼哼回家。
去请打石匠,他父亲倒带上红脸弟,目的是让他去挑工具。红脸弟的父亲,指着厅边的两担工具,瞪了红脸弟一眼,嘴角翘了翘,说:你选一担,挑回家。
红脸弟看了看两担工具,一担,一头是敞口木箱里放着长短不一的钢錾共有八九根,还有两三条橡皮带绑着约十公分长爆石錾,两把木柄铁锤,一把铁制直角尺,另一头是一把竹片为柄防震的大铁锤,村里叫磅锤。另一担,一头是一小风箱,一头也是小木箱,里面有个小铁墩,铁钳、两把木柄铁锤。红脸弟用双手托了托两担工具,居然选了偏重的一担挑起,另一担留给那位师傅已经带了两年多的徒弟。
红脸弟与那位徒弟走在前面,师傅与他父亲两人在后面边走边吃烟。山中的村子,进村出村都有坡,虽说有一条拖拉路,但交通只能走路。中秋过后,天气转凉,可挑着担,走上一段路,红脸弟大汗淋漓,那位徒弟喊着:红脸弟,慢点走,换一担,我这挑会轻些。他回头看了看,粗声粗气回了一句“我当小徒弟,要挑重的”。
晚餐了,给师傅接风一定要有下酒菜,红脸弟的哥哥也赶回来陪师傅,本也叫那位叔,可找托辞回避了。红脸弟与红脸姐两人很少跟父亲同桌吃饭,跟父亲同桌吃的只有哥哥、妹妹、弟弟!这个晚上,红脸弟居然找了个位置坐上。父亲瞪了他好几眼,他装作没看见,才上第一道菜,他父亲敬过酒,他再也不等哥哥敬酒,便端起酒杯,向师傅敬,父亲与哥哥在桌子下同时朝他踢去。红脸弟皱了皱眉,站了起来,说:敬师傅,我要当你徒弟!
打石师傅端着杯,不敢喝,转过脸瞧着他父亲。红脸弟的父亲本来一脸怒气,可一念间怒气尽消,看着师傅,真诚地说,能收吗?师傅带来的徒弟,大胆地说了一句:红脸弟真能吃苦!这一路没叫过一声累。
打石师傅,一仰脖喝下酒。说:东家,可遇不可求,我这个徒弟就要独立了,我喜欢红脸弟,你舍得吗?红脸弟马上跪下,称师傅!师傅顺手牵起他时,他严肃地对他父亲说,我现在是师傅的徒弟,你每天也要给我蛋茶、烟,看也不看他哥一眼,而对着弟弟、妹妹说,你们再也不要叫我粪坑石,要喊我师傅。一家人又气又不敢吭声,开石起基,每天都求吉祥平安!
那天晚上,他就跟那位徒弟睡在一起,两人聊得很投缘。
第二天一早,红脸弟早早起来,去挑黄土,踩泥,跟他的师兄在家门口垒起修钢錾的炉。师傅与父亲到山里寻石,下午开山。
炉子垒好,风箱呼嗒呼嗒拉响,炭火燃起来了,师兄让他把钢錾下半部放进火炉,烧红,用那把特制铁钳夹出,在铁墩上修起来,修得到锋利时,立即浸水,钢錾子发出一种寒光,大师兄说,以后每天早上我们先干这个活。
红脸弟对这活真有点天分,几天下来,钢錾能修了,师兄也就轻松了许多。一个早上,我赶早去看他修錾子,一边帮他拉风箱,一边跟他聊天,见他手上好几个手指都粘着胶布。我说:红脸弟,你手受伤啦!他向我使了眼神,轻声地说,不能说这句话,特别是早上,只能说“吃硬了”。他还说,等你不上课,带你去料场玩。他说那凿石眼的声音好听,说那石与凿撞出的火花好看,说磅锤击下,石头开裂的那一声闷响,会激动得流泪。他还递给我一支烟。当然只是鹭江,村里叫鹭江炮,我没接烟,但我问,你父亲真给发烟啦?他有几分骄傲,点了点头,他不能不发,我是师傅,我的话有法力,若不发烟,我说不吉利的话就会应验!
红脸弟,这不是你自己盖房吗?
是啊,自己的房子更要尊重师傅!
那我叫你红脸弟,犯忌了吗?你吗?爱叫蛮叫,不过到了料场最好叫师傅。
他家的地基就在学校边,一个多月过去了,他家的石块开出很多,有的还修得整整齐齐,抬到了厝坪地。我在一个周末中午便自己去了红脸弟开石的料场看。红脸弟看见我,很高兴,引着我走到一块石头边,细声地说,你看这块石头原来只冒出一个头,师傅便能断定,埋在土里石肚子有多大,我们剥了山皮,挖出泥土,它就露了出来。你再看那一排凿眼,就是我们今天早上凿出的,一个个眼这样排列,那是师傅根据石头的纹理做出判断,如果我学到了这些,呵呵!
师傅与那位师兄还在凿眼,叮当,叮当,两人节奏错开,真的悦耳,火星偶尔溅起,一闪即逝,直到今天我一直认为那是最有硬度的花。我悄悄地问,你现能凿好这石眼了吗?红脸弟微微一笑,还欠缺些,但我知道欠缺在哪了,虽说不再把这眼凿成酒盏形,但开口还总是偏大,深度也常不够,还有就是凿出眼不会吃錾。我听得晕乎乎的,忙问什么叫吃錾?红脸弟朝师傅看了看,说:就是能吸住那枚短短的引爆錾。
他去干活了,我坐在边上,看他抡锤,看他击出火星子,等着他们把这块大石打开。
师傅察看过每个凿出的石眼,修修个别地方,开始下錾。那几枚十来公分长的短短爆石錾,落到他们凿出的石眼中。红脸弟的师兄,用磅锤,磅击一轮,师傅在边上侧耳倾听,接着他再一轮下錾,再磅击一轮,第三轮师傅亲自上阵,下錾,磅击,闷声一响,大石裂开。红脸弟说,师傅厉害吧!后面就是把大块改为小块就容易多了。
红脸姐送点心来了,一小桶稀饭,一碗糟姜。红脸弟等师傅、师兄都打了,才去拿碗,打了一碗端给我。此时,我见他手上十指都贴着胶布。我说双手都“吃硬啦”,他笑了笑,一半霜天冻裂,一半吃硬了。再看他师傅与师兄,也差不多是这样。我没接他的碗,说霜风起,开始冷,我要回家添衣。
差不多过了两个月,他家的墙基石开够,并修了面石,精打了门墩石。红脸弟跟着打石师傅辗转到别村去。他家鸣炮起基,正门一面墙基砌好,村里人惊叹,要盖什么样的房子,就是墙基的每块石都修得这么精细,从前,村里的老财还没这样精致过。可这墙基才砌了一面,他家在一个深夜被抄,理由就是他父亲投机倒把。父亲也被带到公社林场去劳动。接着他哥因作风问题自杀的别村,他回家撑起这个家,红脸姐嫁到邻村一个身体有障碍的人,妹妹也嫁人,弟弟跟他父亲一样,在外面做生意,落户到外地。打石匠的工艺也就这样半途而废。
红脸弟成了五保户,能传给人们的就是一首《石匠歌》的歌谣:“张石匠,李石匠,天晴落雨在山上;叮叮当,叮叮当,锤不停,歌声连。打来石头四角方;短的打来做桥墩,长的运来做桥梁,修起大桥通四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