禾 源
【不经意时,一定有许多的生动和美丽从身边消失,就这花开花落,自己应该也是许多在场的机会,因为不在意她,即便落英于肤发,也只是在轻吹和弹指间挥之而去。可一旦有心于季节,花开会成为天地间生动的微笑,她在枝头轻轻颤动,有意的心就会被荡起秋千,随落英在风中荡漾,荡起的是想飞的心,虽说飞到哪,落在哪都意想不到,但飞起之时,就是曼妙的一刻。落下时,看到落英满地,又有了一种归宿感,静静地躺在地上,与同伴们相互问候,随季节轮换,走入自己的轮回之道。即便是一期一会,可遇到一期也就是一生历程,花开花落也就成了我一生不凋谢的花期。】
(一)
油菜花在初春发出邀请,让有意有心人相约花期,五百多公里赴约,应该可称得上是隆重之约,特别是对于油菜花与我们这些草民之约而言。“春风吻上我的脸,起一个清早与春相见”。我常会在春天扶风时情不自禁的唱起。但实际的每天日子,大清早见到的春总是被扯得七零八碎,读书的比我早,打工的比我早,还有赶早班车也挺早,他们的身影一道道划过昨夜修复的春。今天赶早,要去婺源看油菜花开,真正起一个清早与春相见,满城的春呛得我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遥远的路途成了心绪流河,一路流去,一路过滤,纷红骇绿渐渐滤清,满心向往的是满地黄金甲。到了婺源并不能很顺利投入油菜花海。赴约的人多,想占花魁的人更多,这一来堵得厉害,我们只好找驿站安顿好自己。夜色对村子来说都一样浓密,湾口叶村若没有那些赶花期的车流比起我的村子更安静,特别是今夜没刮风,树静,水静。床也舒暖,没什么异味,躺在其中感觉一切都解风情。若是来阵风,五里外江岭的油菜花一定会舞动起来,这一动,磕磕碰碰会掉落多少花絮,又有多落英随风飘落,遍野的油菜花是不是破败成残花败絮。没有,没有风,我数着从窗前闪过的车灯,一辆,又一辆,赏花,就为了赏花,山野里也有了许多不眠的人。
临晨四点多,东家煮好了汤面,还佐以一粒鸡蛋。我们要赶在天亮之前达到江岭的最高处,一号看台,而后从上到下在八点之前从油菜花海游出,这样能错开人流高峰,能在不争不挤中与油菜花亲密两相看。
站在高处,看着蜿蜒山路上的车灯,像一条火龙在游动。夜,只要有一束光,就能成为风景,何况是一条火龙。太阳被人流、车流吵醒,扯着山谷云雾擦拭着惺松睡眼,太阳一醒,整个江岭也醒了,风景从此时诞辰,随太阳升起而成长。先是带有黛青的黄,渐渐成为明朗的黄,明朗的油菜花带露含羞,弯弯梯田把她划成不同形状的一片片。花有了层次,有了曲线,有了律动,初阳下的花野慢慢生动起来。山垅间的一两座小山岇成了金黄波涛的绿岛。那些徽派的建筑错落其中,明亮而又稳重,相当和谐的格调。头顶花环,田间起舞,平日里一定认为失常,失常,而在这油菜花开的大本营中,是野趣,是忘我之境,没有半点的不搭调。
太阳还没升温,油菜花香没能晒出,即便与花凑得再近,脆弱的几丝花嗅,依然不能满足于我。我很喜欢那个味,昨天下午我在湾口叶村附近田野里已经饱嗅一番。想要描摹出这味,才知自己的文字显得单薄乏力,我虽不能准确描写出来,但足以回味一生。油菜的花期挺长,长到数月,我没能看到第一丛花的绽放,也不能看到最后一束花的落幕,然而想象得出不管花期多长,花开花落有着同样的经历。今天相约的是花开旺盛时刻,如同人生青壮时期,该是最美时刻。我留恋这一时刻,它将成为我一生的留恋,一期一会凭着记忆守护,将永不凋谢。
(二)
人常会做些自己没预想的事,我觉得极为正常,有些人认为这是无原则,不理智,可我没这么去评点别人和警省自己。世事无常,哪能一切都能按预想的活着。随机接物,活在当下,仿佛更为轻松。朋友相约去雪峰寺赏赏牡丹,我便欣然而往。
一直以来,总觉得赏花品茗是雅士之举,离自己有点远,但想既然是风雅之事,学一点没什么不好,即便情、趣、境达不到,附庸一场也沾点风花雪月。去福州多次从雪峰寺边经过,恢宏的气势多次让心中向往,虽说山门广开,可那一步就没迈进。今天进了,为了看牡丹还买了门票。
据说雪峰寺的牡丹园面积达一百多亩,牡丹品类六百多种,满园富贵争奇斗艳该是一幅什么样的情景,真有点想象不出。我在师父的引领下拜过义存大师肉身塔,便与朋友进了牡丹园。眼前的情景我很熟悉,园地、田埂、稀落花树,茕茕孑立的竹枝,是一幅农家茄子园收后的情形。虽有些失望,但还是看到零星的牡丹花。我捧着她,悄悄地说:“你来迟了,‘软玉温香’本就内敛,再姗姗来迟,满园春色的风头已走远了,你不为自己叹息吗?”我放下她,花儿自顾晃悠,就在我迈步离去时,回眸中感觉到花在浅笑,大概笑的是我,笑我说的那番话,没有花开误期,来迟的永远是赏花人。
我在园里慢步细觅,步步脚印无意映在一茬茬印痕上,成了这一天园里最新鲜的一串,我来迟了吗?不,没有来迟,不赶花会,更不赶花市,何迟之有?集会散了,还能坚守,这才是真正开到人们心里的花期。我慢慢看过株株花树,凋谢的看看树头,看看能否与一株“冠世墨玉”的牡丹邂逅,哪怕是一片凋零还没化为尘泥的花瓣。没有,真的没有,有红、有粉、有白、有紫,可偏偏就没有这个墨色。我终于明白黑牡丹只是开在我视野里,意念中的牡丹。
我提起黑牡丹这名字之前,也没见过这花,只是在当时情境中,我想以这花寓意在开往乡下班车里偶遇的一位姑娘。那是在1992年初春星期一,我为了赶早上第三节课而乘坐第一班车,当我落座后,一位披肩黑发,浑身黑色马靴的姑娘上车了,开往乡村的班车,太难得会有这样的庄重而又有生机的客人。此时,我感觉是一朵黑色的牡丹在车里绽放。一位大爷上来,姑娘起身让座,这时我看到那如玉的娇嫩的面容。美,无法躲避的美。她在出城第一个山村的学校边下车了。我突然感觉花期短暂,十几分钟,就花开花落,但这个美却永远开在我心中,短短花期的“黑牡丹”,成了常开不败的黑牡丹。
想到斯,念到斯,哪有什么错过的花期,只是自己能否赏识的花期。别过雪峰寺,回程途中恰遇下着很大的雷雨,朋友的车已经开得很慢,但我还是一直叮嘱,开慢点,我们不用赶,不用争,雪峰寺的牡丹花开花落已经告诉了我们这个道理。
(三)
对环境,对他人无所要求,就会被人视为贱物,杜鹃花随处可长,溪涧边、山路旁只要伸手即便可折,就没有人把她看为高贵之花。是花贱还是人性劣根中的奴性贱呢?人该是知道的。
开在路边、溪流山崖边的杜鹃花与村里的媳妇仿佛一样卑微,乡村有民谣唱着:“杜鹃满山开,妇女遍野跑”。杜鹃花开成了妇女撒落在山野间灿烂的笑声。这笑声虽然招得山风清爽,竹笋拔节、茶长新叶、野菜逢生,一切色清味鲜,可总脱不了山中粗货的地位。
卑微的生命总是最顽强的,海拔一千多米的山上,松小草弱,而簇簇杜鹃却紧紧相依,如同乡野山村聚族而居,借三月春风竞相怒放,把一丛丛卑微的生命灿烂地展示。山岗一座座相连,花儿一片片绽放,峰为浪尖,坡为涛涌,岗作波行,整个山岗成了花海,红波涌动。卑微贫贱的生命,也有着如此壮阔的时候,这是古田高岗看杜鹃时给我的感觉。
高山杜鹃的旺势和景象,自古有多少人看到,琢磨不清,但凭我想象,能领略到这风景的一定是一些文人骚客,是一些谋生高山之上的村夫,除此大概只有驾云腾雾、餐风食英的神仙。诸多养尊处优的高贵典雅仿佛与杜鹃无缘。原来卑微与至高的神仙走得最近,怪不得村里的奶奶、姥姥及如今村姑,她们有点愁心事,总是去寻找神仙,祈求得到他们的指点庇佑。越高尚就越有体恤低贱的情怀,看着高岗满山的杜鹃,看着高岗上石垒的马氏真仙殿,她们就同居同宿在一座山顶上,我有了别样的心情,从殿边折三枝杜鹃,恭敬地插进香炉,敬拜着这种关怀贫贱卑微的伟大情怀。
人心皆俗,富贵之心更俗,喜欢看高山杜鹃花海,又不愿有登阶跋涉之艰辛,把公路开到了山顶,浑然的山体被划出一条深深伤痕。喜欢饱览高山胜景,又不愿放弃享受美味佳肴,把餐馆搬到山里。为什么时时放不下“享受”这两个字呢?杜鹃,卑微的杜鹃,比起这一切,妳就有着在高山之上的地位。
写到这里时,想起自己曾与文友的一出玩笑,玩笑中,我发现自己灵魂深处的污浊。那天随友人去兰花基地看兰花,在这里与我敬重的文友相遇,看到他身边有几个女生,凭我感觉这些女生就是山里的杜鹃花,脱口而出:“老兄,带着杜鹃花赏兰花,真雅兴。”在场的人有的转过身窃笑,有的用手抚着笑。至今回想,惭愧!他们该笑的是我。杜鹃,杜鹃怎么啦?灿烂欢笑的杜鹃,完成可以笑破许多自诩高贵风雅的那层皮。花开花谢,一年一期的杜鹃花,毫不遮掩的烂笑,笑在我心中,笑得让我迎回一条哲理,卑微也有着至高无尚的情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