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禾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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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11/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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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块咸味的土地

东湖塘留给我嗅觉中的记忆,最为浓郁的是咸咸鱼腥味,这个味是让我味觉破晓的一支强劲力量,酸甜苦辣是一种刺激,咸咸的鱼腥味则是一种快乐的“劫持”,小时候,家中灶头、饭桌一旦瓢出这味儿,就能牢牢把我捆绑,即便因多吃多占,被骂被打,宁可让泪水和着那味吞下,也不离开。

1979年,我和几个木匠师傅,坐在一辆运载旧木料的大货车上,历经七八个小时巅坡,来到宁德师专校区工地。带我来的邻居大伯说,你的工作一周上街一次,到东湖塘市场买点咸鱼、买点菜,看护好木料。你先待上几天,若实在待不住,等我下次来,就带你回家。

待上几天,我一点也不想家,这里不仅餐餐有咸鱼,且感觉风吹来的空气里都夹杂着鱼腥味,不用思考,就凭着嗅觉的晓喻,我一定能待得住。历经半个月,我不仅与后山村一帮年纪相仿的小年轻结成伙伴,一起到洋尾滩涂拾过螺、抓过蟹,还结识了一位开拖拉机的大人,每周跟他到东湖塘市场买咸鱼干,龙头鱼、带绺、虾米等,偶尔还与伙伴们溜到木麻黄防风林中去玩。几个月下来,我熟悉了这块土地,知道了古溪、洋尾、东湖塘、五里亭、金蛇头、大门山等,见到了从有玻璃窗户的石墙房子里走出的归侨。我的那些后山村伙伴称他们是“华侨人”,还告诉我,宁德有4000多名“华侨人”,分别从印尼、泰国、马来西亚、缅甸、越南等八个国家回国,他们很团结,也很能吃苦,不要去惹他们。

半年的打工日子,一口口咸鱼味,填满了我的心仓,一天天从大海弥漫而来的气息,渗透了我每个毛孔,木麻黄防风林一场场地出现在我的梦乡。或许身心的这一体味,这块土地的咸味就从未淡去。1980年9月,我没听亲戚的话,去报考水电学校,而选定了五里亭边的宁德师范学校。在这里便常常会与归侨相遇,在学校的围墙外会遇到,在校内的大操场也会遇到。

一个傍晚在操场里见到一个踢足球的归侨,看上去年纪比我小,但比我高半个头,且一头长发,双眸明亮,花衬衫、红裤子,肤色带黑,感觉他浑身是力气。我凭着自己在这块土地上生活过,后山村还有我相识伙伴的底气,小心地向他问好。他瞧了瞧我,单手托球问我,一起踢吗?我摇了摇头,从腰间抽出乒乓球拍,问他玩这个吗?他也摇了摇头。体育老师看我与他相对而立,担心会发生什么意外,便朝我们走来。我随即向老师问好,说,这位归侨朋友很好,说要教我踢足球。老师离去,他伸出手与我相握。就这样,我们之间没有戒心,两人一同在操场一个角落坐定聊了起来。

他告诉我在越南时读过书,但书读得很一般,就喜欢踢足球。本来也想再读书,可突如其来的变局如风暴袭击,越南当地民兵找借口打砸抢,侵占果园,不让我们开店,我只能舔着泪水,带上几件衣物和一个足球回国,好在回国后就有了吃住,能安下家。

我还有许多的问题想问他,可晚自修的铃声响了。只能留下一句,明晚见!可是第二天晚上他没来,第三天没来,我也就放弃再重逢的期待。过了半个多月,一天傍晚,我带着一满腔怒气,在五里亭的马路边朝着一棵木麻黄又踢又踹,没想到此时又遇到了他,他笑呵呵地向我走来,说:踢树不如踢足球!我说,我是在踢人。他关切地问到为什么,踢谁?我说,踢食堂给学生量米的那个工友,他量米时手指总往下刮,不足量,“学生会”让每个班选出监督员,我被选上,监督中说了他几句,他要与我动手,可我打不过他。他满脸疑问,一会儿说:约出来,我们联手打。我拥抱了他,嗅到了他浑身的咸咸汗息,就是这汗味与肝胆感动了我!

但这件事,我没做,不是因为我有什么修养,那时才18岁,虽说身躯矮小,但血气一样膨胀出勇武好斗的本能,这次抑制了冲动,是学校昨天贴出一张两位同学打架处分的公告,这张公告才是我本能冲动的封符。事件没有发生,与这位归侨朋友的友谊像一桶水注入沙漠,湿了一小块沙地,几天后就干了,后来再也没与他相遇。

毕业后,我每次到宁德,都要去看看母校,看看五里亭,期待能与他再次续缘,可愿望像在沙漠中寻找一眼泉,住在五里亭的归侨一家家迁走,就连庇护过他们的石头房子都消失了,正如《瓦尔登湖》中所描述的“我日常生活中的真正收获,犹如晨曦和雾霭,迷迷糊糊,难以言转。我得到的是一点点星辰,抓住的只是一小段彩虹。”肝胆的归侨兄弟,也只留下缕缕咸咸的回味。

“如果你欢欢喜喜地去迎接白天和黑夜,那么生活就会像鲜花和香草一样芳香四溢,就会更加轻快,更像繁星,更加不朽——这就是你的成功。”又是《瓦尔登湖》的这段话,开启我与东湖塘农场归侨的第三代人相遇的心门,她是“宁德市东湖塘华侨农场场史馆”的解说员,但在她所散发的气场里,我找不到那位归侨朋友的咸咸气息,即便她的解说词里饱含沧桑,可所有辛酸苦辣都被岁月过滤,她的喉咙不再有阻碍的哽咽,字字圆润,句句清晰,像清流之水流过农场史馆中的每个章节:“归侨难侨背景”“撤侨工作”“关于华侨华人的中央决策”“围海建场”“建设农场”……结束在“今后的展望”。在她的解说中,默默不语的历史有了声音,老照片所见证的故事又活过来。从黑白照片“大宝康”号轮船的照片里,看到满载有血有肉侨民从石叻班让驶回,听到围海建堤的“石搭船”把一笼笼石头倒入海中的声响,看见一排排长龙一土箕一土箕传递着泥石改造盐碱地场景,听到一条条淡水流淌而来哗哗声响,……黑白的照片走向历史另一个端点,终于换来了一张张彩照。大海潮流像被驯服的骏马,听凭着堤闸的开启与关闭,奔驰在东湖与大海间,一潮驮着三都澳红日金光驰向东湖,一潮负着万家灯火温馨奔向大海,来来返返,肝胆相照,今朝东湖塘,换了人间。

我想,这回我不能太粗心了,应该要多撷取些东湖塘华侨农场信息,借助这块土地和那位侨友馈赠的咸味,把它腌制在自己的记忆里,在饮茶中啜啜,在看月时咀嚼。我就在解说的解说词里摘录这几段文字记下:

“中共宁德县委、县政府决定围垦,于1958 年 6 月启动,至 1960年底惜因国家困难工程下马”。

“1965年6月东湖塘围堤成功,同时宣告东湖塘华侨农场成立,同年11月8日,中共宁德东湖塘华侨农场委员会成立”。

“东湖塘海堤是由金马主堤、歧头——贵歧堤、贵歧——竹签屿堤等三道海堤 组成,全长2570米,围垦面积 20678亩,可耕地面积16136 亩”。

“1970 年前,农场初步完成的农田工程主要有:兴建干、支、斗三级灌溉渠道80条,总长39.74 公里、开挖三级排水渠79条,总长29.6公里”。

“1995 年根据农场统计数据显示,东湖塘华侨农场总土地面15700 亩,其中耕地3385亩,果园1517亩,林地567亩、水面积5303亩,待垦荒地200亩,其他用地4728亩。实现了东湖塘华侨农场由沧海变为鱼米之乡”。

……

这次与归侨第三代相遇,听了她解说,又看了许多材料,才知浸透自己身上的咸味只能腌制一颗小小的心,小到还赶不上东湖塘这块土地上的一粒草籽,这里的草籽还能感受到“一个甲子”岁月的东湖塘变迁,感受到归侨如何把咸味埋根,种下幸福之树,结出一颗颗甜果,还懂得映影湖中,随风摆动,当作自己对这里付出的一切虔诚礼拜。

2024年10月23日 于听月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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