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禾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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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905/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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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个哥们的肖像

 


                                                          

大全是个复退军人,回村后又成了农民,刚回来那阵子,全村人感觉他有别于村里的年轻人,特别是那身绿色的军装,在上世纪七十年代赛得过手表,比得上一辆自行车。小伙子在接过大全递来的水仙牌香烟时,还提出让试试这绿军装。军装掀起热闹,有的说:这衣服穿在你身上,配上那满口的黄牙,像条蜥蜴,有的说:有了这军装,何愁没老婆,你看大全,就连老太婆还要过来摸摸衣,拍拍肩膀,那些小媳妇还用身子去蹭那衣服呢!就连城里的姑娘还跑到我们村来看大全。

村里人喜欢上这军装,这衣服就成了大家的惦记。“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这一惦记,上家门来借这军装的人一天比一天多。大伯母来了,说儿子要进城照张相,寄出去相亲用,她放下三个鸡蛋,大全脱下了军装。婶婶又来,说她儿子要去相亲,也想借借军装,她放下四个鸡蛋,又拿走了……后来大全的母亲,叫大全别穿这军装了,就当母鸡养着,这军装成了村里最风光的一件衣服,也成了最会下蛋的母鸡。一天,一位叔也提着鸡蛋来,说要借衣服去城里照张遗照,大全的母亲生气了,说衣服破了,不好再借,大全的娘拿出剪刀,在军装的上口袋处剪了一道长长的口,说了句“我儿军装可借人相亲、风光,怎么能借人当死人照,多不吉利,以后还能换鸡蛋吗?”而后她衬上一块蓝布缝了起来,让大全上山下田穿着。军装的风光就这样谢幕了。

“你看,你看,大卫的裤子,裤裆包得紧紧得,那团肉都能见形骸了,而裤脚宽得满地拖,这又是出什么风头?”大卫啊,每每出村走上一段时间,总要带个新鲜回村来。白白的太阳帽,茶色的麦克镜。村里人说全村就属大卫最时髦,大卫说:“全是跟城里人学的,为的是不至于被人说乡巴佬,在城里好混!有了这些行头,才不被欺负。”在村子时大卫从没干过正经事,上山偷砍小松树,下地偷挖人家地瓜。村里的长辈骂孩子时,总是一句让你跟大卫一样,我打死你。

但大卫走出村,换了个模样回村,村里仿佛不敢怎么惹他,也不敢再大声指责自己的孩子没出息得像大卫。因为当时大卫的那身行头,就是城里混混的打扮,跟那些混混离远点,没有不合算。大卫也就这样在村里有了点那种黑色的威力。大卫终于带老婆回村子住下了,但靠行头武装自己的习性没改,好大年纪了,还到城里在自己的手臂上纹了一个“忍”,时不时挽起袖口,在众人面前显露,仿佛要告诉大家他是一个高人。村里人确实把他手臂的忍字读到心里去,处处屈服他,这家被占了块小园地,那家山上被砍株树,家菜园被了拔些菜,村里人真正都忍着过。

大卫在四十几岁的一年,靠行头武装起来的威力,被我堂弟夫妇扫地了。据说是这样,一场大雨,山体滑坡,堂弟山上有棵杉木倒了,滑到了他的园地,大卫和他的孩子合力扛回家去。村里人告诉了我堂弟,他也不向大卫招呼,也不说什么话,把大卫放在家门口的杉木扛到了自家大门口。村里人等着看热闹,大卫又挽起袖,挥着臂,把忍字当旗,带着孩子向我堂弟家开发。弟媳妇知道他来了,拿起一截木棍冲到了前头,也不说话,一棍子扫去,大卫不敢近前,他孩子还想发飙,堂弟说了声,弟!真想动手吗?怕你们父子要抬着回去。大卫的孩子本也跟大卫差不多,但不知为何,居然软了下来,拉着父亲走了。村里来的人多了,大卫只好举着忍字的手,扬言说:“行!行!到时候你别说我不认乡亲。”可我堂弟说:“大卫,城里老骨说你这人挺讲情谊,怎么在乡村还不认乡亲。”村里人都知道老骨,是城里有名地头蛇,看谁不顺眼,就是一句,“这人自找骨痒,帮他搔搔。”随即就会挨上一顿揍。堂弟也只是随口提提,结果在村里传出,“老骨”是堂弟老婆的表舅。

又十来年过去了,我参加村里人在城里办的婚宴,看到了大卫,留着飘飘长须,还戴着一顶皮帽,挺有风采,在大堂里谈笑风生,确实不像村野的作农人。突然有人夸了他:“大卫,今天你这行头,有上海滩老大的科头,赛过老骨啊!他过会儿也会来。”后来不知他躲到哪去了,一直到宴席散了,都没见到这长须飘飘的大卫。

“又在谁家润了喉啦!是不是他家又要托你表伯办事呢?”“可不是,阿俊子,犯了点事,叫我要去表伯那里说说,都是自家人,我能不帮吗?”这个“可不是”,在村里也算是有点名堂的人,他从不跟人争执,吵架,说话还带点娘娘腔,在村里常混在女人堆里,讲些发生县里案件,什么七十岁的老翁诱奸十一岁小女孩,什么一个山村几个小年轻偷了神庙里神像,结果想到外村出手换钱,在半路摔断了腿。村里的女人很喜欢听他讲这些。“可不是”好酒,确实也会替村里人跑跑事,有时迁个户口,有时打听打听案子经过,村里收了些土货倒常进贡给他表伯。“可不是”家里厅堂,挂了个镜框,镜框里有好多照片,但大多是他表伯的,有穿制服的,有去北京天安门前的,有骑在马背上的,还有站在吉普车前的,……还有一张,是他与表伯的合照。只要有人进入他家门,他总是指着照片让人观赏着。人们夸他表伯威武英俊,也有人说“可不是”真像表伯。不管人家说什么,“可不是”心里都很受用,乐呵呵的。可他娘不喜欢人家说“可不是”像表伯。

不知是不是“可不是”表伯退休了,还是别的,村里找“可不是”的人少了,然而“可不是”的酒上瘾了,一天没酒就成了软塌塌的一堆肉,喝了点酒,尽数落村里的人,说这家没良心,那家过河拆桥。如今到他们家,不但没有端酒,还说什么现在家里酒都被喝光了。要不是有我,这家能有这光景吗?如今我表伯退下了,小气得连一杯酒都不给了,我“可不是”也不稀罕。听说后来“可不是”到他表伯家,喝足了一顿酒,回到家也就去世了,去世时还抱着厅边挂的那个镜框。

村子里的人,把我当作离开村的人,属村子中有出息的一类。在他们对我的客气里,我有点不自在,抬头时发现他们也跟着我看天,虽不知是不是同样看到那片云,但知道我们与这片云的距离是一样的遥远,可我俯首时,才发现自己的影子完全罩在他们的影子里,我中有他,他中有我,让我想起前几天写的一则文字,那是记述自己参加福建省文学院承办的“2015海峡两岸中青年散文家交流会暨散文创高研班”回来后写的,今天全文把他搬上和他们一起聚在村中,就当一次相见。

文学院,对于我来说仿佛就是一座有着很高门坎的府第,即便多少次经过他的门口,决不敢通报姓名而登堂的,可今天我凭一张胸牌走入,走进福建首府福州文儒坊中的文学院,一脚踏入,正要带进第二只脚时,感觉自己是在登高。望着文学院大堂,古朴典雅,又窃窃回过头来看看自己的来路,才定了定神决定从右边廊沿而进,心里想自己一直在路上行走着,天天都有不同的风景,可今天是爬到了一定的高度,不要再犹豫不决了。穿过大堂,便是二进前的天井,这个班交流与上课的讲坛就在二进屋里。我终于与许多平时想看到的人相遇上,看到了心中一直敬仰的人。就如于燕青、陈元武、萧春雷、简福海、林集彬、庐弓等,还有我读过小说《土楼》的作者何葆国……我有着“狗肉上盘担”的喜悦和尴尬。虽然说我年纪大了,但这种学习还是第一次,第一次把自己置身在写作的人群中,就如一粒土豆不小心丢进珍珠堆里。我不敢发出声音,端坐在位上,拉长耳朵,听着四处发出声音。我不敢向任何一个人打招呼,自然他们也不会向我打招呼。就这样我把自己当块干躁的破布,吸取着这些写作高手的气息。

我早早进入教室,先入为主,找到自己位置后,我看到主席台的坐位牌有贾平凹、谢友顺。他们是我的偶像,感觉很亲切偶像,如同亲戚中大人物。二十几年我拼命地读贾老师的商州系列散文,那时我才百来块的工资,用了一个多月的工资买下了这套书。有人说我散文有特质,有风格,这除了我自己生活之外,更多是贾老师作品给带了路。后来,只要贾老师有新书出,我必买必读。到了西安,一位文友请我吃饭,说是在贾老师平时接待客人的地方,那里吃饭还能看秦腔演唱,激动得忘记饥饿,因为我的文友从杨凌到这里是有很长的车程,等候的日子觉得特别的长,在这段时间里,思维中演绎各种的设想,能否遇到贾老师?遇到了说什么?但许多的想象都没发生,走到了这里只是觉得跟贾老师很亲近,回来后,写一篇游记《岁月菩萨》时,开头一段就用了贾老师小说《刘高兴》中的锁骨菩萨的故事,今天得以一见,我的幸运填满了多少年来渴望的空仓。虽然说不管我如何崇拜老师,老师肯定不会认识我,老师也不必认识我,因为他是一盏灯,照亮的是我的路,我需要灯,灯可以不要我。这次学习不仅能面对面听到他传道授业,还能与他不近不远地合照,照片仿佛也能让自己发光去照别人一般。

谢友顺老师,有着家乡人的亲切,见到他,我很自然点头致意。2011年我到广州华南师大去领奖,遇到了他的博士生刘秀丽女士,她知道我是来自福建,是她导师的老乡,与我也特别亲近,就有了很多话题,聊福建地情,聊创作,她还帮我写了一篇长达五千多字的文学评论刊发在《文艺评论》杂志上。后来我在《美文》杂志还读了谢友顺老师与贾老师长篇访谈。一个地域有杰出的人,且和我还能发生着那么一点点可扯得上的关系,虽然说他本人毫不知道,但我又怎么能不感念,不为他自豪呢?今天一见,学者之尊足以弥漫我很久很久。

宁肯、吴钧尧、亮轩、何向阳、梁鸿鹰等老师都是第一次见到,可散文创作的一个个观点,如同村里的药膳,好吃的不得了,自己打饱咯时,又急着回吞,看见文字的朋友,就急着让他们分享。我在学这些话,传达这些话时,有着村里出门后那种见多识广的感觉。我很佩服台湾亮轩老师,他来福建文学院讲学当即写下一篇散文,且能在课堂上复述给大家分享,写得很美,由一个茶具写开,张弛有度,开阖自如。还见到台湾许多年轻的散文家。一周学习,仿佛有着在殿堂生活经历一般,仿佛染上几分书仙文鬼的灵气,平添了好几斤的自信。

南帆老师可是福建得过两项鲁迅文学奖的大师级人物,今天终于听到他的讲座,一堂开示,悟得一生。马照南老师我见过面,还当过他的向导走过屏南两个历史文化名村,他和蔼易沟通,大人物心胸大、心路宽,我们随意走着都不会堵他心气,所以就有了说来道去。

几天的时光,能沐浴到如此之多祥光瑞照,还一样吗?我走到文儒坊街道中,感觉自己的影子有了重量,有了光华,仿佛此身的我不辱出没在这古老而文韵三坊七巷中,每天的午餐自己安排衣锦坊东头的一家餐馆,不点多,吃饱就行,一份套餐,花上半个小时自在地慢慢用着,是客又是主的感觉相当好。

同学们建立了一个群,起名为四月天,感觉很好,人间芳菲四月天。我带着从文儒坊中文学院吸取的气息养几分气质,衣锦还乡,不管人家说我是借了“军装”,或是傍了“老大”,还是找了“表伯”,可足以让我托大,抿着嘴,点头含笑致意相遇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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