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是天公,大地是地母,男人认得女人和草,太阳认得男人吗?
我熟识太阳,他总是让躺着的站立,爷爷一阵咳,说太阳起来了,一把提起了我,太阳也就一把提起了乡村。
爷爷的双手能把我举起,坐到他的肩上,让我的眼光踩过一个个大人的头顶,看到前面的东西。于是我猜测着那能抓起乡村的太阳之手,一定能把我举到天空让目光成为天上的云,踩过山头,看到田里男人的来路,看他一路上是不是只带着女人来到这,或还带有金银财宝,或带着不可赦免的罪;看他和女人一起是骑着马,还是划着橹,是戴着草帽还是握着枪……可是,我追不上太阳,我追到山顶,他却到了另一座山上,总是隔一座山,永远追不上。
我无数次地伸手,无数次地注目,太阳总是圆溜溜地热切地看着我。原来他无数双的手留在了地母的身上。田里男人那双手能让女人痒得咯咯地笑,怪不得地母会痒得峰来山风,呼呼唱着四季,壑唱流泉,哗啦啦响着八方。
太阳没把我举成天上的云,不能望尽天涯路,只好回到祖宗遗物的博物馆——老屋,敬仰着这里的一切,揣摩着女人和草与自己的关系。我象一只猎犬,把老屋当作密林左嗅右窜地捣腾着,叼出男人传下的是锄、耙、刀、犁,草帽芒鞋。没有一鞍一簇一剑,也没有一橹一桨一网。我握着锄,扶着耙,试试刀,摆弄着犁,再嗅嗅草帽芒鞋,倒在草地上,咬着酸涩的草味,对着太阳说:我的籍贯,长草的地方;家庭成份,草民;本人成份,草籽。
站在山顶,用太阳一样炽热的目光,抓住乡村的祠堂,象拔草一样提起,一条条的来阡去陌,如草的根丝裸露。用力抖动,其中最长的一条路,成了田里男人的肚脐带,从中原一直拖到这。当天夜里,男人揉着身边的女人说:这里草木茂盛,一定土质肥沃,我们在这里种下,会象这里的草一样生很多的孩子,你就咬断我这肚脐带吧,我拖累了。女人说:这里能下种吗?男人摸着女人说:白天摸着绿草,也和你一样鲜嫩、鲜嫩,一定能下种,我的昼夜是一样的激动。就这样他们嫁给这块生长着嫩草的山谷。
男人白天侍候着草,激动成太阳,全身发热,恨不得咬尽啃光这鲜嫩的草。他大气呼呼,用锄耙当牙,又咬又啃。茎、叶、根,全身咬过,一片片的草象醉了,软软地躺在男人的脚下。男人带着征服者的余兴回到了女人的身边,一碗酒,也就醉躺在女人的身边。
又一茬鲜嫩的草长出了,男人的孩子也生了。山谷在长草,女人在生孩子,这里便有了村子。
草民多了,草就被侍候得越好,也就长得越来越鲜嫩。娇嫩的草尖会挂上闪亮的露珠,浅浅的绿意会浮出小孩脸上绒绒的毛。男人收起了那钝拙的锄,用手拦腰握着草。草,绿色的汁娇滴滴撒到男人的手心,慢慢地渗到了男人的血脉里。男人迷恋过这纯洁,迷恋过这娇柔,他们害上了说梦话,生病了。女人知道,心病还须心药治,她们到四野去找那草,让男人服下,圆了男人的梦,病也就好了,村子里的女人因此结识了许多草。女人说:男人和草一样的贱!
女人的话,成了咒,草民的命真和草一样的贱。不论经过多少灾荒,只要草不枯黄,就有草民。于是几百年来,村子里的人象蔓延的草,越长越多。
闹饥荒了,草根这瘦小的娘,挤下一滴滴汁,让草民用舌添着,和太阳一同度日。闹瘟疫了,草根这不老的娘,焚枝熏烟、煮叶熬汤、捶根取髓,使尽全身的解数守护着草民。让他们在第二天太阳出来时能站起来,走到田野,在草的面前象小孩一样拉尿。
草民如草,在春与秋的相绞中,拧下了许多草结。村中的许多爷,年轻总想与草热乎些,一回回弯腰,一回回贴近,把自己弯成了一张张弓。此时他们的手虽说还能摸到身边的女人,但再也伸不到草的身上。弯满的弓想再弯下握草,可就要折了被拉直。直了,可就是归西了。
也许是他们的手能摸到身边女人的缘故,他们不谈女人,总爱说草。我爷爷也是这样。见到我的父亲,总爱问,后山谷最后的一丘田草长的茂盛吗?这里耘田可要多花些力,要能抓到草根。总爱说:雨天了不要锄草,等太阳大了锄,那时草才服贴。父亲不耐烦了,顶上一句:就你懂,是男人都懂!几个老人聚在一起,他们又说草了,大概在家一样被顶,都说:孩子们是草盟的。长长叹了口气,柱起拐,象三只脚的怪物走到村口,看着风吹草摆的方向。
大概是在意味草摆的方向,是人走过的方向。
我象一粒草籽被风吹到了城里,又在城里随意找了块土地,垒了一幢小屋,这时我的父亲也成了三只脚的怪物。
我把他接到家里,他说:这房子不错,向阳,也很开阔。可以看到田野的许多草。风总是把草籽吹到有草的地方吧。
一天早上我还没起来,就听到他喊我,声音不再象在村子时叫得那样威信,我听到的是村子里那头不会上山吃草老黄牛哞叫,哀怨一阵袭来。惊慌中,我看见他滑倒在客厅,象背朝底的龟,一直翻不起来。我的泪如草的露珠,昨夜已经挂上一样,不小心滴下了。拉起他,他笑了笑说:要是在园地,我抓把草就会起来了。
在我上班的日子里,他总是坐在门前,象我爷一样,看着风吹的方向,看着草摆方向。
天上太阳很大,父亲说要回村子,昨夜他梦到爷爷的墓长满了草。他要回去锄,太阳大,草服贴。
母亲接走了他,留下一袋草,有的可治感冒,有的可进补。我送他们回村,看着眼前母亲和父亲的归路,又看到了男人和女人的来路,他们走的是同样的一条路,都朝着那草摆的方向。
大概草民都是这样走向那能长草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