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禾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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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906/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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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的直播

 

 

【引子】清晨公鸡打鸣时,躺在床上伸长、拔直、揉腹。饭后去北路村头,看北村人整理老北村,在北村用午餐。回办公室坐着眯几分钟,发觉停电,在政府大院闲走几圈,看见一个小女孩在一脚一脚地踩着酥脆的落叶,簌簌声很悦耳,我也跟着踩。还没来电,便看点书,一直读到光线不足。掩卷,去看看父母。突然感觉如今读书与看望父母只是没电日子里的节目。

(一)

年少时,我酝酿过几次走出村子的计划,但都被父母驳回。一个计划是与邻村的一位同学一起去学打铜子(也就是修锁、补牙杯、配钥匙等),我不会干这个活,可那个同学会,他家里有这一套工具,让我负责挨家挨户去揽活,也就是肩上挎一串钥匙坯或一些破锁,在村弄里敲着破脸盆吆喝着“补牙杯、配锁匙、补脸盆!”在村里我见过干这个活的人和我差不多年纪,我想他能干我一定也能干,虽然说干这些活的少年衣服很脏,脸也不干净,也没有什么笑容,但我还是羡慕他走过许多村子,能在各个村子里寻活。

母亲说“你每天读书,书包放在哪都会忘记,都得全家人帮你找,谁家一个牙杯,谁家一把锁,你会记得住吗?”父亲说“睡祠堂、破庙不说,就那一家家的凶狗,你能挡得住吗?”想想这些的确都不容易,村里的一些小孩还会来挑衅,想试试他们的拳脚,会无缘无故挨打,看起来这条出村的路真行不通。而后我又酝酿过另一计划,那便是学门手艺,跟着师傅行走他乡。父亲说“你身子太单薄,木匠活的斧头就有四五斤,石匠的一把铁锤重达十来斤,你抡得动吗?”我见过村中石匠的手,也握过,没有肉感不说,好几个指头都扎着胶布,胶布又脏又黑,还有血渍。我虽然不怕手冻开裂,也不怕流血,但自然也不喜欢,若以此为代价行走他村,会显得太坚硬了,有点啃不动。其中有一个想法,父母没反对,那就是去做“工宣队”演员,到各村去演出,有人管吃管住,还有掌声,但又哪个“工宣队”会要一个小山村的孩子呢?几乎是一个天方夜谭的梦。虽然说我的脚几乎没停止过走动、奔跑,我的思想也没停止过向往他村,但总离不开年轮转动的轨迹。

时光给足我一天天,一年年,我有足够的时间,把名字写在一张张答卷上,当作行走他村的车票,一张一程,一张一村,我终于走过了许多村庄,还走过许多城市。可没有因为走多了而生厌,更像吸烟,吸着吸着上瘾了,一阵子没到村子行走,就有种思念失联的感觉。今天有约探访走北路村头,深深吸了一口,沉沉呼出,好啊!虽然说这个北路村头,一县最北之村我没少去,然而依然愉悦前往。

晴朗的天气,阳光的亮度增加,北村的老宅老屋,土墙村弄,村外空旷的田野,还有四周青山绿树,一切静静地晒着这冬日暖阳。冬日里的一切都容易变老,土墙上的苔痕变成老墙的斑疤,墙头的一两根断草,垂挂着生命的另一种姿态。老宅关闭的大门,用一块厚板的力量,担当起坚守与拒绝的任务,门环满满的锈色,让苍老近乎腐朽拒绝当下的相握。村弄中每一块石头都被磨得见骨见心。本就古老的北村,再添冬季的渲染,有着天荒地老的感觉。

北村把村子修成围堡,严严实实地守着,就是为了有这份老。村里人怀疑炮楼挡不住匪,他说村庄依然被匪放火焚烧过。这围堡也许能守住的只是高筑墙的文化基因。家不可无墙,墙不可无楼,楼不可无哨。有道理,君王修长城,有峰火楼;城将修城墙,有哨楼;北路村头的族长修围堡,当然就要有炮楼。如是看来,不论君主,还是草民,流出的血都是红的,红红的血脉里,一样流淌着“筑墙、安家、守业”的基因,一样透露求得祥和安宁生活的朴实愿望,或者是“筑墙、盖城”彰显着国力和家财的表现欲望。一样的血脉基因,怎么那么多人就骂秦始皇横征暴敛,就不骂老祖宗武断专横呢?怎么就赞颂老祖宗家大业大,居安思危,就不赞美君王以国为家,恩泽天下呢?看起来对事情怎么看,关键是看发生在谁的身上。

跟人结伴而行,常常因顾及与同行者的交流,往往不能独立地想点事。一批人扎堆而聚,这时倒可以开开小差,因为核心人物注意力在讲演,有合拍的自然共鸣。“混水摸鱼”,乱时可混,大伙儿聚精会神时可混。我独自一人,顺着“古官道”行走上垭口。回顾这一级级普通石块铺设,宽不及一米的石路,再看看北村,这路上行走的哪有多少官呢?无非通往他村的路。当然相对进山进园交错的阡陌,会好走许多。社稷为重民为本,这官道之称则显露着官份之重,一条进进出出的路以官为姓,百姓啊终究还是以官为荣耀。一顶顶戴是大家心中的高帽。不过实际中村庄有一截官道,可以证明村庄当年就处在交通要道边。

北村重农更重商,是这个村发迹的秘笈,他们种青靛,做染料,销靛蓝,在僻壤的乡村,围堡坚守的村庄,走了一条与官道一样通畅的营销之路。许多村里的人抱着瞧不起生意人的时候,北村则早早发迹,在北路村头建起守财旺族的城堡。很多人走的路好走,但找不到自己的脚印啊!

我看着自己映在路上的影子,很短了,我有着乡村看时间的习惯,看看太阳,看看影子,赶紧回村,午餐时间到了。回到北村又与大伙儿扎堆。才走到堆中,便向餐桌移去。两张八仙桌,摆在正厅,多少的纲常秩序一下子摊排,各位来客根据自己定位,选着落位,谦卑、礼让居然就在入座中演绎,像是一场家族的宴席。我想起爷爷说的话,小孩做客,吃饭时选择中间位置坐,每碗菜要等长辈先夹了,才能去捏。吃,还得有个吃相,这就是家教啊!民间《傻女婿》的故事,就有这么一则:“姑娘带着丈夫回娘家做客,怕他不懂规矩而被人贻笑,七交待八吩咐还不放心,一次在用餐时,姑娘拿了条线绑在他的脚上,一头牵在自己手上,吩咐说,我拉下线,你捏一筷,我没拉,你绝不能伸出筷子夹菜,傻女婿照着她说的办,娘家人都夸这女婿不傻,挺斯文!姑娘正感欣喜时,丈夫夹菜的速度变快了,且快得让人吃惊,姑娘往桌下一看,原来是一只母鸡在桌下捡食的,脚绊到了那根线,母鸡要挣脱那根线,不停地折腾,怪不得丈夫捏得那么快,姑娘哭笑不得。”这吃相是面子,是家风,谁能丢得起?文化,文化这就是文化。回家,回家了,我每每进村就觉得是回家。

(二)

抱拳作揖告别,回到办公室,第一个动作就是开电脑,想放点音乐,而后随音乐小憩,才发觉断电了,我以为是办公室电路出了问题,先看电脑插排,再查两个开关,结果一样,他们都失职,开也是关,关也是关。一折腾,因意顿失,感觉没电也眯不了,怎么会是这样呢?靠在座椅上,眯上眼,跟有没有电有什么关系?原来大有关系,电网通电,信息就会如电流,源源不绝,不管我接收不接收,活着的感觉就永远在,只有活着才会有打顿,可一断电,信息全无,没了外界生息,哪还能证明自己活着呢?我不敢眯了,看点书吧!总要寻找气息的存在。证明自己是活着。

打开周闻道主编的《星空肖像》新锐卷,从沈荣均的《词钝:二00九》开始,依序是格致《婚姻流水》、江少滨《破罡街》、傅菲《星空肖像》、刁斗《一个虚无主义者的正常死亡》,一直读到史岚《我和哥哥史铁生》。这文字传出来的气息,与电流传来信息感觉就是不一样,怪不得我一直崇尚纸上的阅读,白纸黑字有无限玄机,会变幻出一个个让人灵魂出窍的境界。一张调令怎么会调出沈荣均的这么多才情;格致文中吴连长的呼吸,绑被包的一根绳子,一碗玉米面,等等多小的东西,怎么就这么牵情,牵出她的这么多智慧;谁不生活在一条街中,一条弄里,但有几个人能生活出江少滨的破罡街味道来,破破的邮局,传递许多冷暖,那张入学通知书怎么就一直泊岸而不起航;刁家老爷子对儿子抽烟、打架、进派出所黑房子,怎么会有那种内观理智的思考?史岚,史铁生的妹妹,她不仅仅看到人间、地狱,还看到了天堂,看到了哥哥在那里能跑能跳,这居然就是大作家史铁生的天堂。一篇文章一个气场,每个气场都让我的思绪游弋,沉沉浮浮,有时舒爽,有时窒息,生活一经文字的表达,怎么会酿造这样一个承载力。

看久了,眼睛有些难受了,想法与身体的角逐,最终总是服从于身体,我决定到户外走走。政府大院每天都收拾的很干净,但落叶没有因为地上整洁自愧自羞而停止飘落,也不因为小鸟与大家对绿的迷恋而强守枝上。我心里怀着对科学的信仰,用眼久了看看绿色有益的衷告,想出来看看绿色,可情感又让我目光留连于地上枯叶。叶子落下时有沙沙轻响,若有风还会翻几个筋斗,我若是一片叶,一定会惊叹这跌落可怕,可看到地上的叶子静静地躺着,我改变了想法,贴地才是归宿。一位小姑娘像是漫不经心,又像是非常专注,脚跟先落地,脚掌慢慢合下,而后簌簌声响,落叶像片香酥的饼被吞咬,小姑娘一片片地踩,她的惬意,有着吞下好日子的感觉。我也跟着踩了几片,也想吞下些美好,可顿觉日子于我是脆弱,我的岁月该像含着糖一样,深怕它化得太快,我不再踩这落叶,悄悄靠墙根而行。

回到了办公室,电还没来,本想再看会书,可此时听到了街上的警车鸣笛,有110、有120、还有119,于人于物都发生了告警的程度,安全问题不是首要问题吗?也许这是一个从古自至今永难解决的问题。北路村头的城堡没有守住安全,万里长城也一样也没守住安全,现在许多安全措施一样没能守住安全。我喜欢能像小姑娘一样踩着枯叶,用脚与地合吞着日子,一天天长大,能不能长成像格致、史岚一样有才情这不管,只希望这些警笛没有干扰她生活。我再也坐不住了,我要去看看父母。他们一生虽历经了无数有警无警的风险,但老即是弱,我要去陪陪他们。

(三)

父母一直住在我弟弟家,理由很简单,弟弟和弟媳妇都在身边长大,与他们相处习惯,到我家不管怎么总觉得是客人,不自在。住的地方没有家的感觉,那是多难受啊!父亲说,在我家咳不敢咳,粗糙的烟叶味让人难接受,可他烟怎么能不抽呢,这抽了烟能不咳吗?他说弟弟也抽烟,说话也是粗声粗气,喝来骂去,一切跟他差不多,这样的地方才是家。兄弟都顺从老人,弟弟与弟媳妇也愿意多担当,我只能常抽空去看看。

父亲八十多岁了,在我印象中他没有迟起过,从我会行走于山村小路时,每天早上我也都得早起,那就是给父亲送早点,那时是以生产队为单位的合作社劳动体制,他总是先在自留地先干一番农活,而后再参加生产队劳动,娘也就在煮早餐时先给父亲一碗稀饭,让我送到田间地头。他在自留地干了一个多钟头后,再回家吃饭,而后到生产队干活。他真的是有使不完的劲吗?不是的,父亲说:“只有他锄头啃得动地,全家九张口才有东西啃,锄头啃得多,我们也才啃得多。”

弟弟家在备晚餐,留我就他家吃。我随即答应了,晚上邻居办酒,老婆要去喝酒,也免得去街上吃,也好跟父母说说话。父亲耳朵有点背,说话要很大声,母亲呢,有点老年痴呆,她言语相当吝啬,一个一直强调留下吃饭吧,一个一直交待,园里有青菜、芋头、还有雪莲果,你带些回去。父母到老了还觉得给孩子太少。村子里的人资产是山与田,财富是山里的树木和庄稼。田产还是村集体的,父母能留下一片山地就是留给下一辈的资产与财富。与城里上无片瓦,下无寸地的人相比,拥有几百亩山地的乡下人,人人是地主。祖父把这份资产传给父母,父母再传给我们,父母没嫌祖父传给他的东西少,我们能嫌少吗?我知道父母能给我都给了,他们现在连正常的听力与记忆力都给了我,父亲虽还能去种种菜,但腿脚不再灵活,身体中润滑成份少得可怜,一口啖咳了半天才咳出,很用力地吐着,还是粘到衣服前。从来把我们兄弟姐妹生日记得牢牢的母亲,现在只记得自己小时候的事,就连自己的大小便也忘记得上卫生间,常一天要换上好几回裤子。

弟弟家伙食总比我家强,弟媳妇端出一碗由人参、枸杞、当归等中药配制的“八珍药”炖的老番鸭给我,说是母亲吃余下的,因为母亲会遗尿,给她进进补。我端给母亲,母亲说:“吃怕了”!这句话让我开心之后又有点纠结,从前我们剩下一口饭,她端碗就扒,丢在桌上一些饭粒,也捡着往嘴里扔,就是一截我们咬不动鸡肋骨也要拾起咬碎吸尽骨髓,现在居然会说吃怕了。这些年姐妹们确实常送好吃的给母亲,但最令我担忧的是食欲都没了的境况。自母亲大病后我夜里再也不敢关手机而睡,担心有关母亲的“警报”发出而收不到。

弟弟问今天什么地方发生火灾,119、120都出动,看起来还有人员受伤。在这期间我的一个学生发来短信,说是一个乡镇发生森林火灾,人员平安的。父亲大概也隐约听见,很想说些话,但没听清我们谈话内容,只好把到嘴边话收回,母亲听得清楚,自言自语说,平安就好,平安就好。

我坐了一阵子,父母到了房间,打开电视,父亲用眼睛看,母亲用耳朵听。电视只要开着,该演什么,就演什么。这时街上有人放烟花,鸣礼炮,今天是吉日,有很多人举行婚礼。小城像电视一样,该演什么,就演什么。我拎着父亲给的青菜和雪莲果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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