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俯瞰村子,老屋一座座相互挨着,一同顶着一片烟火色的瓦楞。灿烂的阳光下,偶尔从瓦楞上冒出的一缕孤烟,还没待我辨出是哪家灶头升起,就被几声稀弱的犬吠惊散了。孤烟脆弱,仿佛就是几百年前从中原跋涉而来的孤魂,直到如今依旧惊魂未定,一有风吹草动,一样选择了老路,且遁且隐。
老祖宗为守定那缕孤魂,为一个姓氏的一截小根须能生长出新绿,避开官道,远离府衙,选择了这没有人灾人患的如瓮山坳。但他还觉不安,要做到万无一失,把安家的墙筑得严实,不开一扇半片的窗户,生怕漏出一丝人气灯光,显眼招人。脆弱寻求相扶,惊恐寻求友伴,挨得越紧,走得越近,相互间就觉得有了依靠。相互依靠,相互依存走过几代,渐渐成了习惯,全村的习惯就成了代代沿袭的习俗,一座座老屋就自然抱团而建,即使要有一条通道,也只能容得一个人,一担柴薪而过。怕巷陌大了,会楔进别的东西,把他们相连的血脉阻隔。
太阳落山关上大门,天色一黑便熄灯而眠。居村的山坳和群山一样静寂。天上的星光和月亮没有刻意留连在黑瓦楞上。群山、村子、老屋,拥有一样的天光地色。在若隐若现的取舍里,高耸的群山,凸显出壁立于四周的感觉。落在其中的村子只是一堆,一排相对整齐的瓦罐。若以苍穹为盖,那么山坳如窖,屋如蚕房,人若蚕宝。一层套一层的组合严丝合缝。停在这里的时光,成了村子的日子,一天天和着一个个祈望被腌制起来。姓氏的根如发酵的母菌,种植其中,绵绵不绝繁衍出咸涩的一代代生活。
2、
庄稼一茬茬收割,孩子一个个问世,村子的人气一年年加旺。不懂事的孩子们,说哭就哭,说笑就笑,年轻的父母怒骂训斥也毫无节制地上演。陪着小心筑起的老屋,再也关不住满是生机的骚动。老年人欣喜中隐藏着许多的忧虑,祖上迁徙的余悸常常让他们感觉到呼吸的困难,一阵咳嗽连着一阵咳嗽,咳得流出老泪,咳得老屋颤悚,也咳得年轻人收敛了随性,安静地听着他们讲述着腌制多年的故事。
盐,就是腌菜的盐,比起白银,比起黄金都宝贵。那是一个灾荒年,许许多多富贵人家,开始变卖家当,换回财宝以便收藏。有的换成白银,有的换为黄金,可有一户人家,只换回几瓮的盐,并把厅边的一根柱子掏空,将盐倒在其中,吩咐子孙们说,当你们实在饥饿时,就舔舔厅边的柱子吧。后来全村活下来的就是这户人家。盐,好像是腌死一切,可就是盐才能把日子腌制得长久啊!只要有盐,就有日子过,而且过得是有味的日子。你们啊!都要学着对日子撒盐,把日子腌制收藏,而后像吃咸菜一样,一小口一小口地咬,千万不可张扬和放纵,天天大呼小叫。
时光如树叶,落了又会长,有什么值得腌制收藏呢?我把双手按在村中一堵明朝的老城墙,想从它的身上抓取答案。粗糙坚实的墙体使我的双手不敢左右移动,让我无从发力,只能像医生搭脉一样,轻按在墙体上。一分钟,两分钟,我感觉到黄土、糯米、盐三组合夯实墙体的脉搏。突!突!突!脉博中跳动着当年的夯声,脉络里缓而又缓地渗透着盐粒子的温湿,分泌着糯米的粘稠。有了这个温湿的汗道,不论怎样的日光曝晒,它永远有着湿润,才永不被晒化,有了这个稠密护肤液,才经久不染风湿疹,不被雨水剥蚀。
夯墙像娘封存咸菜一样,本想守着的是安宁的日子,可是因为城墙长了,城门多了,腌制村子只是腌的小菜,腌小菜只要小瓮,怎能用上大坛子。村子吧有个家院土墙就行,为什么要城墙城门,于是招来了谋反之罪,险些杀身灭门。好在朝里乡党指点,留下一个城门当做建风景的实证,他人污陷的实证,别的移为平地,才让村子又有着日子可过。村子只是村子,城墙城门是姓城,与村子无关,凡夫岂能官服顶戴。腌小菜该用多大的瓮,多少盐腌制,要量体而行。如今的城门,总开着口,天天说着这腌制村子的故事。
3、
春风是条爬虫,而且每只脚都带有痒痒的菌种,随着它爬行,瘙痒症染上了万物。万物难耐,借雨而沐,扯风而搔。老树搔着发芽,草根搔着萌绿;鸟儿呼朋,虫子引伴,就是常趴着的老猫也声嘶力竭地嚎叫,想引来异性之伴,相互搔去痒痒。它们声声来去,像接上暗号,山间田野都热闹了,黑瓦楞也被猫眯踩得沙沙作响。
骚动的一切无法控制,此时不管老人的咳嗽多响,一节连着一节有多长,就是他咳弯了腰,春情中的一切不会再收敛,依旧像公狗追着母狗一样,满村子里跑。被撒盐的村子,反应虽然慢了些,但一样不会错过这个季节。小溪的水渐渐涨了,井水也溢得更快。溪边石阶,护坡驳岸,村弄两边,老屋墙脚,滴水檐前,就连老屋厅堂都长出青苔。青苔,绿得有点荒凉,绿得没有烟火气。是的,这无枝无叶贴地的绿,与人无关,与热闹无缘,只与温湿、村子、盐有关。
对着春风的新客,村子和盐感觉到温湿。温湿的空气弥漫村子,村子中有咸味的地方,好像汗道的毛孔被水珠浸泡开,咸咸的汗渍溢得特别畅快。陈年的咸湿与新春的温湿不期而遇,不该有的,村子里的人也不喜欢的孽缘终于聚合。孽缘聚首,到处都是温床,就连餐桌上的腌菜也一样,把浓浓的春情演绎成绿绿的青苔。
“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诗人吐出清幽春意时,奶奶感叹,这个春啊!一碗咸菜才吃上两餐就发霉了!奶奶只好再加点盐炒了又炒。哧哧热气冒的全是咸味。一家冒着,两家冒着。村子又被腌制得咸味氤氲。日子在奶奶加盐反复的蒸炒中,在父亲背上脱去一层层皮的夏天里,青苔褪色,最后像锅巴一样脱落。
4、
牲畜的腥臊加上腌制的咸味,是村子里最开胃的味,走过村弄的风,常会带出几丝。村子里的人喜欢荤腥,常常避着人大口大口地吃荤,而又喜欢在众人面前擦着嘴,用小指剔着牙。此时不在乎大家的话题,一心沉浸在这荤腥的追寻中,努力打响饱嗝,回味回味,重新吞下这荤味,把做人的满足和自豪腌制到心中。
如今村里牲畜少了,不见耕牛暮归,不见猪们哼哼。一两只母鸡找不到公鸡一同嬉戏,懒洋洋踱着。荤腥淡了,村子里年轻人的满足感和自豪感找不到着落,一个劲地往城市里赶。把村子里腌下的咸味,化成汗水流到了城里高楼的砖头和水泥板上。一些女孩一边涂着厚厚的脂粉,想掩盖村子的烟火色,一边拼命地抽烟,想改变腌在血脉里的咸菜味。忠实于村子的只有老人、傻子和狗。
一个傻子的口水丝拉得很长,另一个傻子指着发笑,说,呵呵,还没母牛生牛犊时多和长;傻姑总是嘟——哆哆,嘟——哆哆召唤着小鸡。老人跟对面老人说:村子有牛、猪、鸡、鸭时,他们都没这么傻,还被村里人称牛官和鸡王,养得牛壮实得很,也能拿工分。对面的老人也说:虽然傻姑常在村子里骂,缺德鬼不得好死,把我的九只小鸡偷得只剩下四双半,但她家的鸡蛋就是比别人家鸡蛋大,许多人都喜欢背着谷子到她家换鸡蛋。他们各自顾着说,不顾听,只有那只狗安静地趴着,像个忠实的听众。
狗机灵而忠实,白天能嗅,夜里能见,只要有点异端,它就会吠个不停。可是这条狗喜欢趴在这,天天与老人和傻子相守。陌生人从它面前走过,只是把头引了引,嗅了嗅,一声也不吭。不知忠实于村子的狗,是嗅足腌制的咸味鼻子失灵了,还是如今村子没有别的牲畜要它看管,因为失业而无精打采。狗没说,谁也不去关心这事。即使村里其它的狗狂吠着,它依旧趴着不吠,顶多把脱毛的尾巴摆了几下,又认真地听着老人重重的呼吸和咳嗽,半睁半闭地看着母鸡啄着老人一口浓痰摔着头。老人的烟枪打在它的身上,它才像受委屈的媳妇,悄悄地离开。
5、
清明都过去好几天了,老人们依旧还抱着火笼,他们身上的能源明显不足,发出的热量不能传达到他的手和脚,只好用火笼烘着。又黑又皱,木然得像一根从瓮里取出又被太阳晒干的黑萝卜。我想他们身上已经榨不出几滴水了,竟然还舍不下火笼。烘干了水这老人还能活着?
溪流从村中流过,花桥横溪架在村中。村里干部怕老人们寂寞,在花桥上安了电视,想凭丰富多彩的节目给老人带来有声有色的生活。老人坐在花桥平板上,木木地坐着,目光并没有盯上银屏,也没有朝远处看,只顾顾火笼和手脚。大概来路走过,看也没用,眼前的路只有一步之遥,眼睛好像作用不大了,能看到火笼,能把手脚放在火笼上温着,能证明自己还活着,这就是他的视野。电视里节目怎么好听好看是电视的事。
老人们在乎手脚。很有道理,多少的岁月,都是这一双手,一锄头一锄头锨出来;多少的路都是这一双脚,一步步地走过来。年轻时就担心手脚酸软,顶不起一个家,后来顶起来了。现在老了就怕这手脚麻木了顶不起自己的身子,只有温热着才能舒活,才能顶起身子。
土根爷!像棵大树,历尽风雨和雷霆,我大声地招呼,他只稍稍一动。他的头随经络抽动,很快地左右摆动一下,虽然时间很短,弧度很小,但我看得很清楚。他一直张着的口,可是要抖动好几下,才发出声。你是谁?我都不认得!在场的人告诉他,我是草根的孙子。他一下子明白了。哟!草根,草根孙子,我昨天见到草根了,还一直拉着我到他家喝酒。
我一阵惊讶,听说我爷草根去世就是因为酒喝了太多,死在一碗黑萝卜,一盘炒腌笋,一小碗酒精兑的白酒前。当时家里没了米酒,爷好喝,就到村里医疗站买来酒精勾兑着喝,那天土根爷也在喝!居然昨天他们又相见。这土根爷就像腌制的萝卜,真不知他是死的还是活着。
6、
“凡间人,实在笨啊!真仙,真神,一定明示,是好!上上签,是差!下下签”。我在很小时就学会了说这样的话,这不仅仅因为我是一个巫婆的义子,更主要是奶奶总要我陪着她去问神请仙。家里鸡鸭丢失,奶奶去请教飞来大王;弟妹生病了,祈求于马氏真仙,然逢年过节,参加请神敬祖。于是我念起许多神明的尊号,会像数落家常菜一样熟练。
每个村子都有土主庙,都有神明殿。但甘溪边村子供奉的神明,也像祖传的虎蹲拳一样,甘氏特有。甘氏每年秋收后就设馆习武,传授少林虎蹲拳。每年六月要过半年,迎请马氏真仙。做糍、舂馃、包粽子,看社戏。请神、迎仙,求子祈福,求风调雨顺。这一切就如腌菜一样,一代传一代,代代不绝。
村子水尾殿供奉的飞来大王,名不见仙帮神榜,别的村子也不供奉,是我的村子特有。因为水灾带来了个香炉泊在溪边的一株小树上。村里人惧神敬神。说:敬神如神在,就把他供奉起来,起名为飞来大王。神明大概无畏无惧,有人供着就好好当神。一座小庙像烧制腌菜瓮时故意留下的一个结疤,一直和村子久久厮守。
村中男女都习武,村子还有过半年。许多外乡人觉得新鲜。特别是马氏真仙殿建筑,居然与天坛一样形式,天圆地方,题挂着“方壶圆峤”匾额。可是奶奶说,这有什么,马氏真仙,是随老祖宗从浙江迁居到这里,祭祀真仙,也不过是一种祖传的习惯。就说那仙宫殿的璇天屋顶,不就和腌菜瓮、骨骸瓮的盖一个模样吗!
平平安安时,村子里的人过得确实从容,可是一旦遇灾遇难,这神、仙就成了依靠,看不见的法力,无边无量地安慰着村子人的心。他们百倍敬重,办供果,焚檀香,烧纸钱,又跪又拜。无事不登三宝殿,可是遇事还能不登吗?惊回首,打开殿门,敲响殿里的钟鼓。
他乡人看着迎神请仙幡旗摇晃,队伍里的人有的刚放下锄头,有的才搁下背篓,老人牵引小孩,小孩搀扶老人,杂七杂八,原汁原味。唢呐向天叫着,锣声鼓点不绝于耳。真不知身处什么朝代,一个劲说:地道地道。宋、明时修建的殿堂烟火熏得幽黑,殿内的石雕线条极为简约。客人用手摸着柱子,双眼盯着柱础,还绕着石子仔细端详,自言自语,见证年代啊!真正民间工艺。
神给了村里人多少庇佑,不用统计,锦旗飘拂的风,足够把上一代所得的惠泽吹传到下一代。镜框里玻璃永远折射着“答谢鸿恩”的情怀。
神明成了一尊木偶,泥偶,所有的表情都染上腌菜一样的色泽。他的功德大概也和咸菜一样,村里人能嚼多少,就多少,能记多少有多少,如今给村子的人开出的依旧是腌菜一样实用的偏方,给他乡人嗅到的则是一股这方水土的特有风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