啥时回村子

我从记事起，就想离开村子，因为我觉得村外有很多新鲜的事，村外有很多聪明的人。

村子里的人，每一个我都认识。他们没有一人能结炉铸犁，拉响那又大又长的风箱；没有一人能打铜补鼎，拖着长长的声调边呦呵边看过各家各户小媳妇的脸；没有一人能挑上有吃有玩的货郎担，摇响叮咚叮咚的鼓；没有一人能背插竹竿钓着独弦的竖琴，用锤弹拨着拼拼卟卟弹棉曲……

村外的来人，黑黝闪光的衣裤，我不觉得那是脏，因为他不象村里脏衣脏裤那样带渍带晕。在露天下他们捧着碗呼噜噜喝着稀饭，我不觉得那是饿。因为村子里的人说饿了，总是用手抚着肚子。村外来的人，是我在村子里唯一能嗅到、看到、听到的新鲜。他们成了我心中的奇异，就连离村的方向，也让我常常注目凝望，看着那方向想着外村人，想着村外的乡村。就这样想走出村子的情丝,随外村人远走的行程被拉得长而又长。

我终于走出了村子。穿上洁净衣服，揣着入学通知书走出了村子，沿途我把那张一直激动着外村新鲜的脸贴在了车窗上。想着外村，外村人，渐渐把得意的笑容涨到了脸上，激动着自己也能成为他村的外村人。

走出村子的激动，又成为回村的激动，“喇叭裤、台湾表，喝啤酒、吸冰糕，看大海、坐轮船，招呼跳跳鱼……”村外一个劲的新鲜，我一个劲拾取，没过多久就填满了我的心房，我真想回村子里把这些新鲜送给伙伴，送给村子。每个假期到来，临近回家的三天夜晚,总是睡而无眠，我要把自己拾取的一切，整理一番，分门别类到时分发给村子里的人，让他们也分享外村人的新鲜事。一到村子我把这些新鲜一股脑儿的卸下，先堆在一个角落，让他慢慢地晕开，晕开，溶化在村子里，后来也成了村子里的事。我常得意着自己拾取的新鲜如同春风，村子如同老树，让他长了新绿，说不是老树的，然而就是老树的。在我拥有了许多村外的新鲜时，第一个愿望，我要回村。

我生活在小城，大概小城离村子近，许多的事我觉得都不新鲜，于是我回村子也少了，还有是因为在小城我分不出谁是外村人，就象自己是小城的外村人，也是小城里的人。更主要的是，在小城里，我见过回村人，他们带来外村新鲜时，也带来外村的大气,前拥后涌，指点乡村，大家说这是衣绵还乡。看着他体会着自己，觉得自己回村的本钱少的太多。村里有许多事要我帮助：筹些钱，修理进村的公路；学校生源少了，中心校说要并校，村里人不让，要我与校长理论；村东的童养媳不与她一起长大的“哥哥”结婚，要偿还抚养费，钱的额度上谈不下来，要我出面调解；几个五保户一直交待下次回村，要到民政局拿些衣被回来……回村真的不轻松，再说家里的父母也有许多要说的，许多要我做的，我一度怕回村了。

怕回村子，就得寻找不回村的理由，除了工作忙之外，我找出村子许多不是：村弄七弯八转，家门各有向背；黄狗守门，鸡鹅走巷；房前猪圈，屋后茅房；春夏蚊蝇争食，秋冬尿布为旗。更可叹他们会焚香求神，祭祖祈安，还建庙供佛，结炉请神。还有一个痴呆人常坐在最显眼处，泪涕同流。这村子还有啥好回呢？巴不得离得越远越好。好在村里的人们都不知道我的想法，他们进城，还热心地告诉我村里的新鲜。什么在城里退休的延年回村子居住了，当年父辈缺钱被他村招婿的顺强也回村了，为躲赌债不知去向的排九也回村了，就连当年偷盗的小六携妻带女也回村了……村里人每来一回，好象就是回村的一封请柬，此时我想回村子。

我又回村子了，站在村边的高山上重新审视着村子。

村子，大概是山坳为穴，姓氏为种，黑瓦遮盖，山水养育，生长人的地方吧。也就是说村子是一个个姓氏的母亲。我自然是村子曾曾孙。我不相信子不嫌母丑，许多人常哀父怨母，感叹自己先天不足，生错了地方。但我永远相信母不弃子。既便孩子有一担担的不肖，母亲还是以产后的母体包容着。就象村子容下回村的所有人。

村子的院落多了，漂亮聪明的人也多了，村子也有了许多的新鲜。打领带，挂手机，骑摩托，唱流行……居然也在山坳的土穴中长出。这再度让我敬仰着村子，这里有无限的生机。那一年的那一天，我求得心爱的媳妇，第一个愿望，我要带她回村子，让乡村来验收这城里的媳妇，是否能脱掉鞋子用脚唱一段垄上行，也让媳妇在村子里找一找我的“自留地”，种下她的祈望。

弯弯的山路，雨天还有泥泞粘鞋沾裤，上坡黄土，下坡石阶，不小心还会遇滑。每每我回村子媳妇会左一个叮咛，右一个吩咐：“要小心，山路会滑”。我母亲的话语，传给了我的媳妇，在一次次的体会中，我知道媳妇在村子里找到了我家的“自留地”，种下了一颗爱的种子。

媳妇选中了我的村子，村子也就偏爱这聪慧的媳妇。村子让我把山里养育的所有精气锐力都献给她，让她酣畅着村子的夜晚，用筋骨的疼痛体会着爱的雕刻。要像山里最好的农夫经营园地一样，经营着媳妇；要让媳妇的心怒放在自己的眼前；要让媳妇说声宝贝，你有大山一样气魄；要让媳妇……我听从村子的授意，深爱着媳妇，媳妇拥着我说，我是你的女人，我要死在你的怀里。这时我第一个愿望，要回村子，村子赐予的收获要让村子收藏，更何况这是爱人在村子我的“自留地”里播下种子的收获。

想着这土石瓦垒成的村子，想着不懂求人，而只知跪拜神灵的村子，想着有个痴呆人的村子，想着容下任何肯回村人的村子，想着也有许多和小城一样新鲜的村子。我啥时回村子，我，不是衣锦还乡，不是落叶归根，不是浪子回头，不是避风躲浪。而是和媳妇一同回村浇灌那种在“自留地”里的那棵种子时回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