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山村顽皮的孩子,就是村前老树的爱孙,他们可以攀上大树,坐在枝丫上嚼着奶奶炒的豆子,可以凭树枝荡在空中,甚至还可以站在枝头,取出小鸡鸡尿尿,生气了还可以踢打着老树。而树为了安抚这些顽皮的孩子,在一代代一次次的抚摸中,把粗糙的老皮给磨得浑身发光。当年我把树枝当马骑时,树皮就是这么光滑,现在还是这么光滑。
长大了,我敢和一些不讲道理的大人顶嘴,顶不过时,就骂娘,被骂的大人就说我是“树桩”冒出的,“草籽”结的,虽说我不知道他骂的意思,也正像不知道自己骂娘的含义一样,只要能让对方生气就行了。他的话在当时,和当年祖父的刀斧一样,锋芒毕露,挺有杀伤力。一听那话,我就嫌弃自己的拳头太小,常对着大树一拳拳不停地击。对于今天的我,那言语就象现在我家的刀、斧、锯,所有的锋芒蒙上了厚厚的尘埃。我依在这光滑的大树头,想的是和村子一样老的树,或者比村子还要老的树,是村子里的人种了它,还是它种了村子。至于那些人……
(二)
邻村有一棵老树,所有的人都不知道它的树龄,九十岁的大爷说,他爷爷告诉他,这棵树本来就是这么大,所有的人也都不知道它的称谓,只能凭它开的花像人家取汤用的调羹而称呼——调羹树。据说这棵树能把村运的兴衰征于枝叶。我不知道这一演绎版本的真实性,我当孩子时爱听,现在还爱听,就像爱听“合欢树”和“诗题红叶”的故事一样。
在村里生活久了,知道的事也多了。老大爷们在聊天中常会不知不觉地道出鲜为人知的事:哪位爷是送月米(无妻室的男人每月向为他生儿育女的妇女家送米)生的,哪位爷又是“典妻”生的。在这一个个的无耐中,也有许多实在的东西。所以有两种力量会让村子里的人永久地膜拜,一种是让他们如愿以偿,一种是让他们劫难不断。也就是说:一是神,一是魔。之外,就像我家门口的一棵苦桃树,因为来了水蜜桃,刀、斧、锯和父亲合伙,砍了它,还让我作了见证。这“实效障目”的山里人故事,我宁可相信它的真实。
村前那株老树,心被蚂蚁掏空,梢末如剑扎天,能看到的生命,只有一小枝的绿意。刀、斧、锯的锋芒,砍桃树的父亲,没有一样敢接近它。许愿、还愿的旗匾,香炉的香烟,是铜墙铁壁,是燃着的烽火,我怎么敢怀疑树的灵性。
(三)
我握着刀砍倒了一株株树,在倒下的树头边,都有糜腐的树头,仔细地辨认,那留下的刀痕和我新砍的刀迹一样,这大概是我爷爷的所为。爷爷砍倒了树,或为卖钱,或当柴片,或用建房,总之是为了供养自己。一片片树木被爷爷们砍倒后,一个个的爷也相继去世了,他们也就回到了土里,回到了供养过他的树木根处,滋养着被我砍倒的树木。于是觉得,我身上爷爷的血种是这一方山水树木的血型,这一方山水树木汁液又是爷爷们的血种。我看见砍倒树木流出的汁,就嗅出爷爷们的血腥味,如今我怕砍树和怕杀死一只温顺的兔子一样。
坐山吃山,靠水吃水,就是吃山里长的,水里生的。树,自然被列入山里长的一族,人们靠它生存,成了天经地义。从食花果到卖茎叶,从卖炭翁到香菇商,这树为了人们生存早已粉身碎骨。刀、斧、锯为人们的生存杀出了一条流满树木液汁的血路。村子里的人常说:做人是一代接一代,一代还一代,若是打破这一规律是非常可怕的。树木也是如此,爷爷们砍过的要爷爷们养成,要不然如今的刀、斧、锯的锋芒将不知相向何处。
(四)
村前的大树,它的尊严来自岁月的沧桑,肃穆来自一代代顽皮的孩子,成了一代代老人和一块块石碑的时候 ,它依旧爱抚着新一代的淘气鬼。我大胆的想象,就因为它的根系牵过村子里的每一座房屋,让村子牢牢地扎在这里。若是没有了这树,房屋成了移动的房子,也就没有流着共同血统的村子。也因每一位顽皮的孩子都成了爷,成了这树的一缕根丝,这树才会常青不倒。大概有村子的地方就有树,有树的地方就有村子。有树没有村子,那定是一块待人去探险的神出鬼没地带。
树和人如此密切,唇齿相依,除却人是从树上下来这一层去想,人和树关系,大有如天和地,男和女,这样成对的阴阳关系。树,头根扎地,梢走空中;人,抬头望天,足走阡陌。树,直立四野,餐风食露;人,深居院落,食粮嚼肉。树,春夏披绿着红;人,秋冬穿玄裹皂。树,汲气吐氧;人,吸氧吐气……这不同类的阴阳组合,完全是一个大互补。最妙的组合应该就是互补的组合,如是,有人有树的地方就有许多许多的东西。
(五)
两个树之骄子成了佛、道两教的鼻祖 。被尊为太上老君的老子,姓李名耳,是因为他母亲在李树下生下他,老子一生下来,随即说话,指着李树说:“以这棵树做我的姓”,这可是指树为父。被尊为佛主的释迦牟尼是出生在一棵茂密的无忧树下,也是一生下来就一手指天一手指地说:“天上人间,惟我独尊。”当然老子和释迦牟尼佛一样是从母体的右腋而出。我想做树的曾孙,也许就是树的曾孙,因为我不是从母亲的右腋下生出,我和许多人一样,是从伟大的生命之门生出,出生时以大声的啼哭,告诉大家我生命的存在,这样的生命就像爷爷砍过的树又长的小树,但不知砍过多少代,说曾孙,树的儿子应该不会有意见,若是应许,我就能秉承天地、大树赋予我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