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禾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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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908/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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溪水的回眸(四章)

 


 

溪水

在我的记忆里山村并不是一个贫瘠的符号,落户在闽东北的山村,门前是溪流,屋后是青山。山有树,田有水,且随季节更替,四时容妆,怎能说贫瘠呢?

绕过村前的溪水,它们有着一样的喜好,带着从山里走出的激动,摄下白云衬底,浮起一溪白鹅,用轻轻的波纹摇醒水中的鱼儿。虽然俗话用“八山一水一分田”道破了山村中水所占的比例之少,然而就这一分的水,我觉得非常充沛,有如我年轻时身体中的血液一样丰盈,无论在我的肌体任何一个部位扎上一针,都能流出殷红的血。山村的水来得也如一针见血一样容易,靠在山边的老屋,他们只需一根打通关节的毛竹,穿过土墙就能把山泉引到家来,一家的男男女女日日夜夜都能听到那泉水叮咚叮咚地诵读着经文。

山村男人的日子仿佛长在地里,太阳照到大地,看到最高大一棵庄稼便是男人,锄头挥舞的方向,就是那天风的方向。太阳一天天地照,风一年年刮,这棵庄稼的秋实是粒粒汗水,丰收在土地里,当他再也长不出汗水时,就像一株枯干的芦苇,只能晃影在溪边,收藏在溪水的视线里。山村女人日子则泡在水里,太阳出来,女人的身影就成溪水中的鱼,听着哗啦啦的流水,不停地冲刷着日子中的粉尘和污垢。一天天的冲洗,女人脸上的红云褪色了,光滑的肌肤在拧干中揉皱,最后女人成了一张满是皱纹的黑白照片,高搁在一家一户的神龛上。

人,一出生是用水洁身,去世又是用水净体。可以说人生于水,谢世也在于水。一生的行书与句号是用身体蘸水写下的。山村是否也如人,水做的女人理解得更深刻。婆婆交待媳妇,污秽之物不可在上游濯洗,亵渎了水神,污了一溪的水,村庄就有灾劫。禽瘟火灾等等。肇事的人啊!会被打入地狱永不轮回。今生修行为下辈子得福,媳妇同样交待着她的媳妇。水做的女人比爱惜自己的身子还爱惜门前的溪水,在她们的心河里,溪水流下了崇拜敬畏两个深深的漩涡。不管怎样她们不会到溪水中去冲凉洗澡。

一代代的守护,溪水流出明澈见性的真水,镜天鉴地。一天爱人见到这样的山村,感觉样样都亲,她激动的心河流淌着与溪流一样洁净的水,轻轻对我说:这活生生明天见地的水,照得粉尘都不敢飘落到这里来,溪边的树,绿得真如假啊!她驻足在村尾廊桥上看着溪水回澜久久不愿离开。从爱人恋恋不舍的情节中,我感觉到水与一个村的情结,与一脉生命的情结。

天井

天井是老屋的一个天窗,老屋四周的土墙夯得严实,大门一关能看见走出屋子的只有炊烟。这个天窗是老屋唯一的取光之境。每一天日子是从这口井中浮起,每一夜的梦又是借月光从这口井进入屋里人的梦乡。于是这天井比起别的水井就显得更加深邃。天作井底,目光所极作为井壁,那轮圆月就如一泓天泉,月光是水,天雨是水,一朝朝来,一股股涌,在浇透老屋黑瓦后,从四周而汇,又从方形井口注入老屋之内,冠之“四水归堂”。山村虽不缺水,但绝对不嫌水过多,就像不嫌弃人丁过旺一样。他们常说山主丁,水主财,村子选择有山有水而居,宅院也要如是选择。

山村的人还爱做梦。醒是生活,梦也是生活。农桑的喜欢做读书梦,放牧的喜欢做牛郎梦,砍柴喜欢做神仙梦,钓鱼的喜欢做姜太公梦。一个个梦想都在子夜时分从这天井飞出,只可惜第二从天井归来的依然只是日子。当然有口天井,天意偶然间也会从这里进入,一个个梦想的叠加,就把通往上天的台阶一级级垒高,终于迎来了天意,老屋的姓氏被题在金榜上,进士!举人!多么光耀。为了宗风泽长,世代沿绵,几代人的梦境被工匠变成一幅幅作品雕塑天井护墙上,后人称之为墙饰。山里人喜欢喝茶,也喜欢抽烟,茶是泉水泡的,这烟仿佛就是这天井之水所泡。老爷爷吞吐烟雾时,说完那些墙饰的故事,便说天井边阁楼里走出的进士。

井水是越打越鲜活,越喝越甘甜。井不是被喝枯,而是用尽废退。老屋的大门上了锁,屋里的人都搬走了。从天井里浮出的日子没人打捞,从这里走进的月光找不到梦乡,就是天雨也没人听着天上传来的声音,天井成了口废井,留在这里的是最后的主人离开时随意撂下的几个破花钵,几截小木棍。

天井之水相对于溪水,好像是一客一主,一个家庭客路断了,主人自然孤寂,我看看枯老的天井,再看门前的溪水仿佛也因孤独而憔悴,若是还有从这天井走出的梦,一定是一个个噩梦。

风水树

溪水就像一个引路人,带来山上红叶野果,也带来山外的风。一个姓氏生根在一个山坳里,肯定也是溪水引来。可见,村里不管看得见或看不见的都是顺着这水路进进出出。村里的人胆大心细。胆大,敢开疆拓土占山坳起家建村;心细,对来路不明的一切不敢轻易接纳。他们狩猎,但放过逃难到村里山麂野鹿;他们夜捕,但放生过田鸡老龟。然而风气无形,风气无骸,无法辩别邪正,无法区分善恶。面对这些无形无骸的东西,村里的人只好把它交给了树。他们在溪水入村出村的垭口、村中地域宽敞的地方种上了树。树守在路口,迎来风问去水,挡邪风守瑞气,一缕来,一股去,仔细甄别,留下祥和,聚下瑞气,保一境平安,所作所为只有这树——风水树当担得起。

一阵风来,树,呼啦啦地响;一阵风去,树,在溪水中映下摇晃的影子。它像一面面旗,一个姓氏占领这块阵地插下的旗。呼啦啦的响声宣告着阵地主人的姓氏,摇曳影子展示着这方人迎来送往的端庄仪态。见到这面旗知道村庄就在旗帜下。流浪的可以在这里歇歇脚,喝口甘甜的茶水,整一整故乡背出的行囊,沿着溪水继续前行。讨生计的可以在村中那棵树下支起行头,吆喝揽活。回家的可以放下一路的谨慎,掬起一捧溪水洗把脸,高声呼喊:我回来了!就是走失的灵魂,也会在奶奶招魂的长咒里,认水头水尾大树回来!风水树,村庄的旗。

那棵立村中的风水树,成了乡村的风景,老爷爷的旱烟熏得它长了一树烟火味。它喜欢听着那些男人说农事讲荦话,喜欢那些女人拉家常训子女,喜欢听小孩稚嫩的歌谣。可是如今许多的村庄,这样的树下,只有几个老人,各自晒着太阳,互不说话。老人比起老树当然年轻,然而那神情比起老树更显老朽,在他的眼神里读不出深沉和睿智,浑浊的泪卤流不动一点点生机。虽然相对于村中年轻人,他有着线装家谱的仪态,可惜只是一张废弃的旧年表。人生短暂,在一阵哭声中生,又在一阵哭声中死。相对于这树,人如一滴朝露,如一缕风。几百年的老树不知挂过多少的露珠,兜过多少的风。就是这餐风宿露的老树长出了乡村一代代的故事。露和风不断更替,树才永远年轻,树年轻故事也就不老,就能代代相传。若是失去了这朝露和风,风水树大概也长不出故事。吹过的风责怪着树永远是一个声音,流过的水也感叹,再好的舞蹈家也教不好这老树,多少年来还是一样动作。感叹!感叹传染了我,我也跟着感叹!感叹!

水尾桥

山是脊梁,谷如天仓;脊梁顶起了这块天,天仓收藏了这方水。如父的山,似水的娘,养育了许许多多的山里人。虽然说山的背后是山,山的前面还是山;水的源头来自山谷,九转十八弯也还是山谷。但昂起的山能扯来云霞披上一身光彩,能顶着星光听着嫦娥叹息;潺潺的溪流能采撷一路风景容兰心慧质之秀美,能赶到江河窃听大海的潮声。这样的山水养育出的山里人,自然秉承着山一样厚积的天外梦,水一样绵长的山外情。梦里长出的翅膀就是架通溪谷的一座座桥,村东的水尾桥,是梦中最明晰最质感那座桥。

溪水,到了村东拐过弯,嫁到了她村。然而这溪水融入村庄的情份。男人双脚淌到溪中,汗水气息融到水里,在一声清爽中拥抱了这水;女人双手泡到水里,体温暖和了溪水,浅浅一笑,溪里有了女人的容貌和脉脉温情。这样的溪水,村里的一切能让她走得无牵无挂吗?谁说流水无情,这村前的溪水,就有满溪的恋情,它在拐弯处,聚成一波波回澜,看过老屋,看过风水树,看过童叟,看过那座“柏舟遗烈”的碑坊,别离的情怀传给了村里每个人。日思夜想,如何能守住这份情。智慧奠下基石,神明随梦启迪,在这水流的出口处,修上一座桥,当作乡村的大门槛,这样能守住村里的祈望。双脚跨出门槛就是别了家,走出这座桥就是离乡。身可别家,梦留在老屋,村可离,而根总在故土。家门前的老爷是我的祖父,长长的烟枪瞄准着子孙,丢失了家风便是枪下的悲鸟,再也飞不回这个家。廊桥上的老人是别离的守望,他和桥边庙里的拓主,桥中神龛的神祗一样,守着乡村敬天畏地,勤劳起家,俭朴治家,读圣贤,讲孝悌的宝典,期望一个个游子荣归故里。若是背义失节,就会成邪恶之气,这座桥会挡着,不让它吹进村庄。

大山脊梁映到溪里,成了溪水的身子骨,晨炊暮烟成了她的魂魄。黄土做的骨髓,柴火焚出的灵魂,无论流到哪,哗啦啦的声调永远是乡音,养草沐花永远有着土的气息。这水尾桥永远是她回眸时最美的彩虹。

老大爷背驼了,他的目光被弯曲锁到地面和溪水中,他走到廊桥,不是离村,只想在桥中坐着,看看来来往往,接几根过往人家递来的香烟,拦几个说话的人。桥下的水比桥上的行人更少,少得无法养着倒影,水中再也找不到脊梁骨的山。水仿佛比桥中的大爷更苍老,更孤寂,不知能否拦上几条鱼儿说说话。

又有一位大伯从这里走过,桥中大爷说:还是修神明大殿吧!但愿大神保佑。保佑什么?大爷心里知道,桥和桥下的水也许也知道,桥下喘气的水依旧漾着回眸的涟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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