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禾源的头像

禾源

网站用户

散文
201908/15
分享

黑木屋 黑木椟


 
                    (一)
    小时候,觉得夏季并不好过,虽然白天里和伙伴能上山采些野果,偿下酸涩,留下几丝甜意,还能到溪里泡上一身清凉,但是每餐晚饭的狼吞虎咽把所有的欢乐给吞噬了。长长的舌头在唇边收刮了好几遍,就连一点咸味也舔尽,肚子还没得到安慰,我一边撩起衣角擦汗,一边把碗伸向母亲,想再来点,可每次盛回的是母亲的叹气和喝斥:你怎么这么会吃。
     我知道家里没多少粮,昨天晚上母亲还跟父亲商量着去借一担地瓜米当午餐,晚饭就吃杂粮,剩下一点点大米要给有胃病的爷爷煮粥。
    父亲说:挺一挺会过来,现在比前几年又好多了。
这样的夏季,大家都觉得特别长,乡村里争吵最多也是这个季节,原因就是被肚子逼得管不住那张嘴,东家的责骂西家的孩子偷挖了他家地瓜,南门的说西山的太刻薄,小孩子肚子饿了摘条黄瓜,怎能边追边骂,还用土扔……这个季节好像什么都火爆,就是灶头不火爆。
 
   
七月半祭祖是整个夏季最爽心的一天,这一天可以不上山不下田,还可以和堂弟堂妹们一起边听着爷爷说太爷爷的事,边把整叠的纸钱一张张分开,缀成一串串挂起来。爷爷和叔公看着我们掰,总是唠叨着:纸钱要一张张掰清楚,重了太公太婆在阴间就会剥脱指甲。当干部叔叔的孩子说:爷爷骗人,重了只不过是两张一毛的当一毛用了而已,哪要掰。他们瞪了一眼说:就你钱多话多。
    一个上午过去,老屋楼上楼下大厅两边黑色壁板挂满黄色的冥钱。
    我本来就喜欢这个堂弟,也觉得他说的有道理,七叔公开小店不就常两张钱重成一张凑给人家,都没听说过村里有人掰脱了指甲。
有一回我问七叔公,每年都在这老屋请太公太婆,是不是鬼都住在这个屋里,他也这样瞪过我。还生气地说,太公太婆是家仙,怎能说是鬼。
    我和堂弟不怕他们瞪眼,他们最疼爱我们两个,于是这个时候我们总笑得比其他弟妹大声。堂弟还对着我说:哥,要是有一天我有这么多钱,开个小店,兄弟姐妹可以天天来拿糖。这一回堂弟不是被瞪眼,而是被二叔公抓到身边用纸擦着他的嘴巴。骂着:这屁股太脏了,要擦个干净,我知道堂弟这句话大大的犯忌。
    我爷爷有七个兄弟,他是老大,住在老屋有三家,就是我家和二叔公家、七叔公家,但祭祀总在老屋。
    午饭过后一会儿,各家叔公提着祭祀品来了,堂弟堂妹也来了,老屋正厅供桌摆开了,一家家的供品供上了,这些活全是二叔公来做,每摆上一家供品,二叔公就报个家名,好像怕太公太婆不知道。我们围着供桌边,目光来回地走在供品和三根香之间。香燃尽了,开始化纸钱,化完纸钱我们才有得吃。
    大家的嘴馋得禁受不住,肚子下的脚不断移向供桌,走近点,看真点,吸点气,也许会解馋,一个走前一点,另一个又向前一点,渐渐挨到椅子边,有的手都摁到椅上,二叔恼了,可不敢发火,大概是因为太公太婆在这里。他说,你们拿盆清水来,躲到桌子底下,会看见太公太婆的影子。二叔公还特别地对着那位堂弟嘀咕了几句,他拿着水来,并先钻到桌子底下,一会儿出来说,真的看到了。二叔公说看不到的人不能吃桌上的东西,堂弟堂妹们一个个抢先要钻到桌子底下。堂弟拉着我说:二叔公说你会读书,不看也要吃。又贴近我耳边说了几句悄悄说。我抱起了他转了一圈。
    他故意问每个弟弟妹妹,你们看到了吗?
    看到了!
    长的怎么样?
    他们说像二叔公,可就是那位堂弟的妹妹,哭着说,长的像你。
二叔公生气了,拉过那位妹妹来擦嘴巴。
    屁股不干净,擦!擦!
    大家对二叔公喊:香点好了!
    二叔公一声,嗯!我爷爷抱着一个黑木椟来了,这是我第二次见到这个木椟,也是最后一次见到。爷爷从里面拿出一本东西,二叔公照本念着,开始烧纸钱。弟妹们拼命从楼上楼下抱来纸钱往火里扔,七叔公说:前面少扔一点,因为前面的太公太婆很多人共,后面多扔些。
    化完纸钱二叔公说我和堂弟最听话,各分了一条玉米,我们得意地啃了起来。
   (二)
    我第一次见到黑木椟,也是在夏季,那时候我还不会干活,只能跟在爷爷的后面上山下地。到了山上爷爷选上一棵长得茂盛的树头,划上一块八仙桌大的地方,用刀割除杂草和小树,铺上一些树枝又拉起裤管在四周撒上尿,让我在他尿过的圈内玩耍。饿了我就会不停地喊着,他的回应总是快了,就回家,快了!后来知道叫也没用,就摘来树叶咬着,觉得树叶味道挺好。
    到园地爷爷让我随处走,摘草霉或拔草根吃着咬着。这些东西的味道比起就一味咸咸指甲和衣角好多了,于是每天都喜欢跟爷爷上山下地。
    白天里牙没停过咀嚼,听说夜里也没停过。同住在黑屋里的婶婶,看见我常说,昨晚我又听到隔壁房间的小狗咬门坎了,姐妹听了大笑。我的小嘴昼夜不停地咬,肚子也一天天增大。这个症状村里大人都知道,叫做“病肝”,也就是想吃而没得吃的病。村里很多的孩子都害过这病,大人们也就不紧张。娘叫姐姐到田野抓上几只青蛙,炖着让我吃下这病就会好,可是姐姐去了一天抓回仅是几只蛤蟆,娘生气了,爷爷拿着烟管要打姐姐,说她是存心不爱弟弟,要不然怎么会抓不到青蛙。
    婶婶抓住爷爷的烟枪说了声:大伯,现在田里就连蛤蟆也被人吃了差不多了,哪还有青蛙。
    爷爷叹了口气:这是什么世道。
    爷爷摸了摸我的胀起肚子,走到房间,抱出了那个黑木椟,拿了件东西交给了我娘,叫娘明天去城里换些蛏干回来,炖着让我吃下。
当天晚上我做了好梦,拼命吃着东西。天亮了婶婶见了我又说,昨晚的小狗可把门槛给咬断了。
    娘进城回来了,晚上我吃上了好东西,蛏干炖出的汤看着就顺眼,清黄清黄的和纸钱一个色,至今还让我回味。一条蛏干会吃的好久,先咬两根小触须,然后再一点点一点点地咬着,第四条还捏在手上边咬边听,听完七叔公一首挺长的《金口哨》故事,才咬完。一连吃了几回蛏干汤,我的肚子小了,又跟着爷爷上山下地。从这以后起我总想着那个黑黑的小木椟,好像它也有着七叔公《金口哨》故事中的那枚金口哨一样的魔力,念上咒语,吹响三声就有三个骑兵前来,要什么就给什么。
    小木椟、金口哨,金口哨、小木椟,我不要别的,只要蛏干就行了,没有蛏干有白米饭也行。
    可小木椟还没让我看个仔细就被“火化”了。究竟上面有没有像家里别的家俱一样,刻着“双福堂”甘记,或XX年XX月置,是不是也雕上几个图案。
    小木椟投身火海时我有印像,就是在我和那位堂弟一起分到一条玉米的第二年的七月半。这一年我家族失去了一老一少,也就是他们钻到桌子底下看到了两个影子,一位是二叔公,一位就是那位堂弟。
二叔公的去世是在三月份,他属于老去,没有引起大家太多伤痛,可是那位堂弟的死,则引起了家族和乡村的震动。村里的人议论纷纭,有的说是他父亲害死他,宠爱过份,带到工地。有的说是报应,他父亲做的太绝,就连寡妇人家种的几株葫芦也给拔了;稍有不服他的就被送到公社的林场改造;村里偷偷请神祈福,他翻供桌,砸神像,能不报应吗?家族里的人指责太公太婆,指责着祖墓风水。
    堂弟是在六月的一天去世的,那一天,他不去念书而跟父亲去开路的工地看放炮炸石,他父亲把他安排在安全地点,自己去点燃引线,随炮声过后,就是堂叔的嚎叫,堂弟就在送往医院的途中断了气。
堂叔从那以后常来老屋转着,大家有些紧张,我陪着小心叫叔,他虎着脸一声也不吭。他走到楼上,又走到楼下,走出门口,又走进厅堂,只有我的爷爷和七叔公跟着,老屋里的别人都躲在自己的厨房里,我跟着爷爷,我不怕,村里人都说我爷爷有一招“神仙难脱”的独门武功,我想信爷爷会保护我。当干部的堂叔连续来了几天,好像是要找出老屋里的鬼一样。我爷和七叔公每次跟着,说的是同样的话:“你也不要太悲伤,命里注定,你自己保重!”
    一天,他突然开口了:“今年不要再请太公太婆了。”爷和七叔公只是对了对眼,没有说话。
    二叔公儿子听见,有点不高兴,从厨房里扔出了一句,“唉!不请就不请,只是我父亲才过阴就得当穷鬼。”
    七月半说到就到了,堂叔带着民兵背着枪,没收各家的纸钱,还有各宗族太公太婆的画像,也有几个黑木椟,这些东西集中在学校操场,一个民兵点燃了火,堂叔对着天空放了三枪,大声地骂道:“一切牛鬼蛇神见鬼去吧!”就这样爷爷的黑黑小木椟也见鬼去了,我再也见不到它,黑黑的老屋再也没有聚族祭祀过太公太婆了。
   (三)
    时间一晃几十年过来了,凭着记忆走进老屋,我还是童年,一转身走出老屋则成了四十多岁的人,比当年的堂叔还大过几岁,这个速度快得像魔术师换面具。老屋的几户人家也都搬走了,父亲舍不得房子还是别的情愫,我不知道,他则搬回了老屋住。
    我回去看望父母在老屋碰到了婶婶,她见了我笑了起来,说:“你的肚子又和当年病肝时一样圆了,是不是每天晚上还学小狗啃门坎。”
别的人忙插话:现在不一样了,这是发福,是官相。
     他们的对话一来一返,我的思维也就在过去和现在之间穿梭着。病肝:想吃的病,发福:吃多的病,都是病。后来有人告诉我发腹在发达的国度里称作穷人肚。我看着厅里的人,跟婶婶说:现在不学小狗啃门槛,可学肥猪打鼾,这肚子就是高贵不起来。
    婶婶哈哈大笑起来,“老屋住过许多人,能养出你和堂叔白白胖胖的两位,看起来太公太婆积了阴德。”
    我像当年捡饭粒一样,认真地收拾着婶婶的一句句话。两手撑着腰,保持一种真诚的姿势,自从我发腹开始,就常用手枝在腰间,不知是不是脊梁骨软了些,我对着村里的当年伙伴比较,好像脊梁骨有被肚子拉弯现象,腰是塌的,要想挺胸收腹难了。
    婶婶又说:堂叔现在退休了,要回村子住,还想当一任村长,前两天又来老屋转了好久,真不知道他想啥,是不是当村长有很多的甜头,想想当年还不怕,俗话说“一次遭蛇咬,三年怕草绳”,大概他没了记性。
     我在厅里踱了起来,想着前阵子餐桌上与一位小朋友的对话:“伯伯你小时候的理想是什么?”我毫不犹豫的回答:“吃!我的理想有蛏干吃。”他笑得从位子上跳下来摸着我的肚子说:“怪不得伯伯的肚子这么大!”
    堂叔啊,你当过大队干部,又当过国家聘干,退休了还想当村长,村长对于你,是不是像蛏干对于我一样,蓄满着怀念的情愫。
我一向羡慕着堂叔当干部的威风,可在焚烧小木椟时我骂了他,今天他又要当村长……老屋是我的村子,又是村子的黑木椟,但愿这回他当干部不要再留下骂名了。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