栅栏,土话偏把它调个位,称作栏栅,且把栅字说得短而有力。语言学家说:土话发音是入声。短而有力的入声让人感觉句号在即,没有了迂回。有人曾玩笑说,你们的土话跟日语一样,短促有力,可总听不懂。我习惯乡村浓重的口味,辣、咸、酸、苦等都求个极品,当然也包括乡音。栏栅!栏栅!就有着当头棒喝之势,让你清醒,前路设拦,要实现一次跨越,才能继续前行。
人到中年,常喜欢泡杯茶呷上几口,昂起头,把目光投向窗外,长长叹一口气,接上一句:人生的路弯曲坎坷,走得好累啊!中年人窗外的那条路我也一遍遍地走过,也走到了一杯清茶前。弯曲与坎坷我一样样经历,但可能是我迈过的坎很浅,拐过弯后依旧是向前,于是就觉得路本来如此。如是中年人的感叹在我这成了一片片绿茶越泡越淡,最终无色无味。然而村子中的栏栅!栏栅!就像截住禽畜一样,截住我的记忆,至今还一直徜徉在村中,于是我独自回村,绝不感孤寂,记忆是最好的伴侣。
老屋落地在村边,村弄延伸到老屋墙跟前,一面便无遮无拦,通往村外的路到此一边靠墙,一边就是田园和菜地。为了防范村中的禽畜觅食糟蹋田里的庄稼和园里的菜,栏栅就得设在老屋墙跟前,这样两面有墙,才挡得住禽畜出村。困住禽畜也困住年少的我,我想找个伙伴或到村中小店铺买粒糖果,都要翻过栏栅。清晰地记得我在栏栅前哭过好几回,爬上,跌下,再爬上,再跌下。终于有一天我能翻过了,虽然胸前和腹部的衣裳及两腿间的裤子都粘满牛粪,但我拍了拍还是非常高兴。回到家告诉娘我能翻过栏栅,娘看了看我衣服上新添了许多牛粪,证明我是翻过了,便高兴地摸着我的头说:“好啊!这样很快能使唤了。”从那次后我每天都喜欢去翻栏栅,有时去得早,刚出栏的牛跨过粘下的牛粪还湿的,我衣裳粘上的牛粪也就新鲜。这个我不在乎,娘也不在乎,村里的笑过后也不在乎,因为村里的小孩和大人都不怕这种脏,就是平常我们的衣袂和衣袖都因为揩鼻涕结下硬梆梆的一块块。翻栏栅的次数多了,衣裳粘的牛粪一次次减少,娘开始给我派活,当然只是传话或者拿些小件的东西,事情都办得很顺利。可是一天娘派我去打点酱油,空瓶子翻过栏栅时不碍事,打完酱油,从栏栅翻回时,瓶子随身子倾倒,酱油一下子流了出来,衣裳有,手上有,地上也有。我吮吸着手上和瓶子边上的酱油,吞进许多很好的味道时,举起瓶看看瓶中所剩无已的酱油,泪水随之而来,翻过栏栅的喜悦随这一倒也给倒干了。我把娘的责备加上自己的怒气一下子转嫁给栏栅。
我会上山下地了,会飞快地跑,一米多高能一跳而下,睡梦中有了飞翔的奇境。一天几个伙伴在村弄中追逐,没想到我能一跃跳过栏栅,小伙伴惊呆了,等他们翻过时,我把他们甩在远远的身后,太高兴了,原来自己真的能飞。这一跃,我成了伙伴的心中的英雄,叫我教,叫我示范,有的大人也让我跳给他们看,一来二去,我成了伙伴的头。我摸着栏栅,觉得它太可爱了,我的荣耀全凭着它而造就。可是有一天就这塑造“英雄”的栏栅让我栽倒,一下子英名扫地。那天傍晚,马铃薯刚从锅里捞上来,弟弟妹妹一下子围上,我上前挑走最大的两粒,装进口袋就往家门口飞跑,妹妹边哭边追,说最大一粒是她的,我想一跃跳过栏栅,而后隔着栏栅慢慢咀嚼,让她干瞪眼,气死她。可就在跳跃时,我怕口袋里的马铃薯丢出来,一只手去捂口袋,结果脚被栏栅兜了一把,扑倒到地上,那颗只在松动的门牙碰丢了,流出满口的血。我破口大骂栏栅,骂建栏栅的人。从此后伙伴们见到我时,不再称我为英雄,而唱起了“嘴齿没门,舔人肛门。”我无法忍受,臭话毒话一气气地出口。大人听了有的训教,有的指责。我才不管,你们设下栏栅,让我丢了牙,口无遮拦了,骂上几句多么自然。栏栅!栏栅!总有一天我要拆了它,劈了它,烧了它。然而栏栅依然架着,只有秋收后四野空空才拆除,一开春又架起。几度拆架、拆架,我也和大人们一样,抬起脚能一步跨过栏栅。
腿脚一长,栏栅见低,村子也见小。几个伙伴总觉得村外的世界一定精彩,一些出门回村人的衣裳、香烟、打火机、还有许多趣闻,太吸引人了。我们常聚在村水尾一排风水林中议着出走离村的事。有的说站在高山上看村子时,这片风水林就像栏栅,横在村子的出口处,把我们给拦住,砍了它才能走远。有的说就顺水漂吧!一定能流到很远的地方。飞过风水林走出村,又成夜里常有的梦。有一次我偷偷和“打铜补鼎”师傅谈好,不读书跟随他去走“世界”。当学徒不用工钱,只要给吃给住。师傅说:我们都住破庙祠堂,吃的是粗粮菜粥,怕鬼怕苦就不能去。我说只要能看到火车和城市就不怕。我便回家收拾衣服。娘发现了,问:“你用什么办法记住牙杯、锁、锅从哪家收来送还哪家吗?看你就下了三十个笱,一个夏季下来只剩下十来个,一半都送给土地公,这记性能行吗?再说外村的狗长得都比你还高,你不怕吗?”说着几件破衣服被娘夺过。我们只好又常常聚在风水林里说着出村的梦话。老祖宗种下的风水林,真是一道无可跨跃的大栏栅。
终于有一天我跨越了,父亲为我挑着一口小木箱,几本破书从风水林穿过了,走到他乡,走到他城。村外确实处处是风景,我先是带回一些游戏与伙伴们同享,后来也和出门人一样带回些见闻,当然我的见闻多是校园里的东西,村里人不太喜欢听,可写写家书、春联等村里人倒喜欢找来,他们都夸我是村里新的秀才。
走出村里的最大一道栏栅风水林后,我一直生活在村外,每每回家,总喜欢走遍村中的所有栏栅,可是如今回去,村弄中再也找不到栏栅了。因为村里禽畜少得可怜。只有风水林依旧在,但也稀疏得很,说是村没钱,砍伐变钱去。曾经的伙伴有时聚在一起,不像当年口无遮拦,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常是冷漠相处。大概平时他们争吵地界山权,为小利设陷阱让伙伴或族亲去踩。一着着,一坎坎,就成了一道道的栏栅,拦住了心头的话。我有些伤感,村弄的栏栅拆除了,可心头的栏栅则筑起。这道栏栅将和乡音一样结实有力,我又几时能跨越。